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在社会派和军部为上将进行宣传时,并不会刻意提及上将的性别,再加上少年从邻省来,有的地方消息闭塞,造成误会很常见,一些地方报纸也时常将性别搞错。
艾西礼带着埃米尔聊了几个话题,待少年融入人群,他便和众人告辞,自行离开沙龙。
他回到温室,需要整理的资料只剩下最后的收尾,艾西礼将桌子上的文件一一收进档案盒,再放入打包箱。最后他站在书架前,架子上放着一整排标本,他取下一瓶,里面浸泡着一只海马。
他摩挲着瓶口,又把瓶子放在灯下端详。
突然,一道嗓音悠悠传来:“我觉得海马不好吃。”
艾西礼吓了一跳,下意识把瓶子放在桌子上,接着他意识到这嗓音的主人:“老师?!”
“嗯哼。”夏德里安坐在温室的窗户上,撑着下巴朝他笑,“晚上好。”
“您怎么来了?”艾西礼快步走过去,“您刚刚在沙龙上?”
“我不在沙龙上,我在厨房里,来的时候管家说今天有新鲜的龙虾。”夏德里安道,“刚好碰见那个邻省的小孩,偷烤鸡的手法挺地道。”
艾西礼有些意外,“您和他聊过了?”
“没有,远远望了一眼。”夏德里安道,“挺有意思的年轻人。”
艾西礼想了想,说:“是挺有趣。”
夏德里安:“怎么讲?”
“他没有邀请函,在庄园门口上了我的车。”艾西礼道,“他说他是个画家,来自费尔斯堡,我看了他的画,画得很不错。”
“我过来的时候看见希特正跟那个年轻人高谈阔论。”夏德里安道,“能入得了希特老头的眼,想必技艺不错。”
艾西礼又说:“他用的是新月画室的画纸。”
夏德里安眨了眨眼,随即笑了。
他懒洋洋道:“那他真正的天赋可能是个演员。”
“是的。”艾西礼点头,“所以我把他引荐给了上将。”
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哑谜——艾西礼曾经和夏德里安说过,他在艺术文理学院上学期间,最常去的画室就是新月画室,画室老板是他的朋友。
这也就意味着,埃米尔很可能在画室听说过艾西礼。
所以他真正的天赋可能是个演员——装作不认识艾西礼的样子,蹭上他的车,以一副邻省人特有的天真热情拉近距离,讲故事,交朋友,而后顺水推舟。
“他跟我讲了一个他在码头打工的故事。”艾西礼道:“私奔、流浪、还有念念不忘的爱情,要素很健全。”
“现在是三个人了。”夏德里安评价:“台前的演员、背后的枪手画家、还有负责写剧本故事的编剧——这班底完全可以去参加下一竞选了。”
“不一定是三个人。”艾西礼说:“他手上有茧子,那幅画或许确实是他画的。”
“这么有天赋?”夏德里安挑眉,“那希特老头的位置就危险了。”
“您说得对。”艾西礼点头,“事情之后或许会变得很有趣。”
艺术家之间的相敬相轻在慕德兰很常见,为此引发的决斗也不在少数,“你觉得他能活过二十五岁吗?”夏德里安随口问道。
“我觉得。”艾西礼想了想,说:“他或许会长命百岁。”
“行。”夏德里安打趣道:“之后要是有赌局,我可就这么下注了。”
慕德兰盛行各种各样的赌局,比如两人方才的对话,如果埃米尔真的能够在社交界大放异彩,那么很可能会有赌局设庄,赌他能不能活过二十五岁——死在这个当口的艺术家实在不计其数。
有专门的报纸栏目会统计慕德兰的各种赌局类型,军部内部还有个更全面的总汇版,艾西礼专门去查过,他想知道有没有人赌夏德里安什么时候结束单身。
可惜的是并没有。这也不奇怪,以莉莉玛莲的身份,如果任务需要,夏德里安随时随地都要和任何任务对象在一起。
倒是艾西礼自己有——从他进入青春期起军部就有好事之徒想知道上将的儿子什么时候能够坠入爱河,下注趋向非常两极化,一部分人认为他会和上将一样英年早婚,剩下的则觉得他这种性格大概是孤独终老的命。
上将成婚很早,结婚对象是帝国的功勋科学家,这一婚姻在当时打破了重重阻碍才得以实现,但两人并未能相伴长久,艾西礼的父亲在他不到五岁时便去世了。
夏德里安从窗台上跳下来,顺手捞过桌子上的标本罐,看到上面的标签,“这是奥涅金博士留给你的?”
艾西礼点点头,“这是父亲当年送我的生日礼物。”
“奥涅金博士是帝国研究所的创始人之一。”夏德里安想了想,说:“我记得他的研究方向似乎与生物有关。”
“是的。”艾西礼道,“这间温室就是父亲当年留下的。”
他说完看向夏德里安,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您想参观一下吗?”
天已经黑了下来,月光从玻璃外洒入,由于艾西礼很少回来的缘故,温室里几乎没有多少植株,书架倒是有许多,艾西礼带着夏德里安一排排看过去,“父亲最后几年一直在研究人体的某种潜能。”艾西礼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是《玫瑰经》,“他甚至开始钻研神学。”
夏德里安:“我记得上将好像没有神谕信仰?”
“上将和父亲都不信仰神。”艾西礼道,“但神除了作为信仰,也可以作为兴趣。”
夏德里安:“兴趣?”
艾西礼斟酌了一下措辞,说:“我觉得,上将通过神来寻找美,父亲通过神来寻找人。神是途径,而非终点。”
夏德里安理解他的意思,上将对艺术抱有热情,或者说,对美有着浓厚的追求,这种追求其实很高明,因为以美作为介质,许多矛盾都得以消解。
十八年前战争结束,神圣帝国用新谕信仰取代旧谕信仰,之所以能够平缓过渡而不引发暴乱,靠的就是歌剧、绘画和小说,歌剧游说贵族、绘画征服知识分子、小说吸引平民,所有的作品都极美,且无一例外以新谕信仰作为主题。
这一切都奠定了慕德兰推崇艺术的传统,在如今的帝国,可以说谁掌握了艺术的话语权,谁就掌握了时代的脉搏。
“你说上将通过神来寻找美,这可以理解。”夏德里安问,“那奥涅金博士通过神来寻找人,又是什么意思?”
艾西礼沉默了一下,而后说:“‘我通过神来寻找人’是父亲的遗言。”
他将玫瑰经放回书架,“我其实也没有完全理解,我关于父亲的记忆不是很多,他教过我如何培育温室,还有大提琴。”
“我记得最后一年他很喜欢去圣堂,在神像下面画速写,有一天他告诉我,他想在温室里种一些花,他带着我把种子埋下去,再之后没过多久,他就去世了。”
奥涅金博士是神圣帝国的功勋科学家,他亲自创立了战后的帝国研究所,数年来,这间研究所为神圣帝国的国力发展做出了不可忽视的贡献。
但他去世的原因一直是个谜,有人说他死于过劳,有人说他死于战争中落下的旧伤,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传言,是死于一场大火。
十五年前,帝国研究所建立的第三年,研究所深夜被人袭击,导致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火灾烧毁了整条街,造成的损失极其严重,数周后官方公布伤亡名单,其中的死者就包括奥涅金博士。
按理说帝国应该为其举办国葬,但最后的葬礼并未公开,所以他真正的死因一直众说纷纭。
“十五年前上将在军部面临着一些麻烦,失势了一段时间。”艾西礼解释,“所以取消了国葬,只有一小部分人参加了葬礼。”
夏德里安却说:“我知道。”
艾西礼:“?”
“你应该不记得了。”夏德里安转头看着他,“我在葬礼上见过你。”
艾西礼愣住。
“你那个时候抱着一盆花,蹲在一个角落里。”夏德里安回忆的同时有点想笑,“可能是哭累了,满脸鼻涕还睡得很香。”
“……我不记得了。”艾西礼道。
夏德里安摆摆手,“我那个时候有任务,时间紧迫,只能过来匆匆看一眼,可能上将都不知道我来过。”
“当时是凌晨,管家给我开的门,一进来我就看见你蹲在祭坛下面,应该是哭累睡着了。”
“我本来想把你偷走来着。”他说着露出有点恶趣味的笑容,“但你家管家太凶了,我都把你提溜到车后座了他又突然出现,说什么少爷伤心过度不宜出门,要我说人伤心的时候就应该出门兜风,待在家里肯定会憋出病。”
艾西礼看起来很努力地在想,最后有点挫败,“我真的不记得了。”
“正常。”夏德里安道,“你出生那会儿还在打仗,当年你在军部可是很有名,据说炸弹落下来照睡不误,等你睡醒了,仗也打完了。我把你偷出去那会儿你睡得正香,肯定不记得。”
艾西礼有些窘:“……不过我记得管家第二天有带我出门兜风。”
夏德里安:“那看来他还是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事实来得太突然,艾西礼显得不知所措,夏德里安逗他,“怎么,是不是特可惜没被我偷走?”
艾西礼在他面前一向很直白,点头道:“嗯。”
“好饭不怕晚。”夏德里安笑了,走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现在也不迟。”
一吻分开,艾西礼突然道:“老师。”
夏德里安:“怎么?”
“那天在亚历山大城,早晨的时候,我去西北礼拜堂找您。”他说,“那个时候我在礼拜堂门口看到您,突然想到父亲曾经跟我讲过一句话。”
夏德里安挑眉,“你是不是在暗示什么恋父情结?”
“当然不是。”艾西礼无奈,“那个时候我还小,有一次去圣堂找父亲,发现他只站在门口,却不进去。我很奇怪,父亲却问我,知不知道圣堂大门通往神像的距离。
“我不知道,于是他告诉我,在神谕信仰的传统中,圣堂大门通常距离神像一百米。
“《玫瑰经》曾有记载,一百米是人与神之间的距离,是最幸福也最寻常的间距。”
“本来我不相信这个。”艾西礼顿了顿,说:“但是那天在一百米外看到您,我立刻感到了一种安宁。”
夏德里安听完,饶有兴味道:“那你是要和我保持负距离还是一百米?”
艾西礼:“负距离?”
夏德里安凑过去,“你还要不要亲我了?”
显然,在人世的**前,神的信仰往往不具有那么大的诱惑力。
等他们亲完,夏德里安道:“之前我一直好奇你到底想学什么专业,现在我知道了,你想学生物,对吧?”
艾西礼其实并未收到生物学院的就读邀请,他刚要说话,夏德里安却道:“别担心上将,交给我。”
他笑了一下,又说:“就当送你的升学礼物好了。”
数日后,艾西礼收到了帝国大学生物学院的入学通知。
第二学年开始,艾西礼换了教学楼和宿舍,又是一年的神圣方位日,整座学校的皇后玫瑰被尽数采摘,佩戴在每一个学生的衣襟上。
艾西礼今天满课,因此不能去看选帝侯大街上的节日庆典。每年的神圣帝国日,城堡剧院都会出动最好的歌剧演员,扮演成传说中的各种角色,坐上花车通过选帝侯大街,在整个中央城区游行。
艾西礼上午的课在生物学院的主教学楼,这座古老的建筑毗邻帝国大学主干道,能看到学校里来来往往的人群,许多人学生骑着自行车成群结队,冲出校门去看外面的游行,将衣襟前的玫瑰抛到花车上。
课上到一半,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势之大连讲课的纳尔齐斯也向窗外看去,他是这节课的代课教授——只见学校里不知何时开进了一辆敞篷车,就停在主干道旁边,正对着学院主楼。
帝国大学校内有很严格的限行令,能把车开进来的人少之又少,车后座放满了玫瑰,开车的则是个比玫瑰还要风华万丈的人,他戴着墨镜朝楼上看过来,正好看到窗边的艾西礼。
“下来!”夏德里安朝他喊,“带你逃课!”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喊的是谁,就看见窗边的艾西礼笑了起来,夏德里安抽出一朵玫瑰,扔上楼去,被艾西礼极其精准地接在手中。
艾西礼无视了身边的大呼小叫,在一众口哨和掌声中推开窗户,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夏德里安大笑着接住他,接着朝楼上的纳尔齐斯挥了挥手,“走了啊!人回头还你!”
纳尔齐斯跟他摆摆手,示意这家伙快滚,“不用还了!”
夏德里安把副驾驶座的一大捧玫瑰扔到艾西礼怀里,接着踩下油门,打趣道:“你的老师可是把你送给我了。”
汽车发动,艾西礼被迎风而来的花瓣拍了一头一脸,他努力抬起头,清清嗓子,纠正道:“您有一点说的不对。”
艾西礼依然坚持用“您”称呼夏德里安——“您”念起来比“你”多了几分悠长重量,像一道克制又心照不宣的叩门,在心脏上轻轻地敲了一下。
在最亲密的人面前故作谦卑,不能说不是恃宠而骄,发音时舌尖在上颌用力一顶,是一种语言上的做|爱。
夏德里安:“哦?哪里不对?”
艾西礼的金发被风吹了起来,他看向夏德里安。
“我的老师只有一位。”他说,“就是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我也曾住在阿卡迪娅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