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神的原理

他们驶入选帝侯大街,巨大的游行花车正停在道路中央,花车底部是交响乐团,顶部则站着城堡剧院最出名的演员,正将手里的玫瑰花抛向人群。

汽车停在萨赫咖啡馆旁边,林连雀坐在露天咖啡座下,看见车,立刻朝他俩招手。

艾西礼走过去,听见林连雀说:“神圣方位日办得是一年比一年热闹,连邻省的人也跑过来看,要不是我提前过来占座,咱们都得去街边蹲着。”

“有吗?”艾西礼坐下,“每年的规格应该都是一样的。”他说着朝外面看了看,“今年似乎还冷清不少。”

“那是,你脑子里估计只记得两年前的那次庆典了。”林连雀嘲笑他,“把车开进学校带你逃课,估计放在整个帝大校史里也是头一遭。”

距离夏德里安开车带艾西礼逃课,已经过去了两年。

艾西礼已经升入第四学年,又是一年的神圣方位日,他和夏德里安刚刚从外地回来。夏德里安照例很忙,睡了上将的儿子也并不能得到什么法外通融,有任务的时候几个月都见不到人,这次好不容易有假期,艾西礼干脆也请了假,两人一起外出旅行。

“出去玩得怎么样?”林连雀看着艾西礼,露出一副八卦嘴脸,“久旱逢甘霖,嗯?”

“彼此彼此。”夏德里安走过来坐下,风度翩翩地把一盘黄油煎蛋倒进嘴里,边嚼边说:“纳尔齐斯这个学期课不少,林老板短时间内怕是得旱着了。”

林连雀来得早,点了一桌的茶点,他把整张桌子都往夏德里安那推了推,意思是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夏德里安可不懂什么吃人嘴短,他喝了一大口咖啡,又说:“纳尔齐斯呢?他今天不来?”接着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知道了,又陪学生改论文呢?”

林连雀叹息着捂住脸,“少说两句。”

纳尔齐斯的身份比较特殊,他既是帝大校医,同时还是一些课程的代课教授,有的学年也会担任导师。担任导师的时候他总会忙一些,也导致和林连雀聚少离多。

据艾西礼所知,纳尔齐斯和夏德里安都是机动局的人,不过夏德里安目前还在役,忙得团团转,有点空闲就去图书馆趴着睡觉,纳尔齐斯则是半退休状态,几乎是在帝大养老。

纳尔齐斯今年要带毕业生,大半时间都拿来开会和批改论文,和林连雀相处的时间骤减,“我是不懂你们这帮文化人。”林连雀道:“一个格式能改八百遍,少个逗号它是能死吗?”

“死当然不至于。”一道嗓音传来,“但是会延毕。”

艾西礼:“那是生不如死。”

“呦。”夏德里安叼着勺子打招呼,“你这庸医今天不忙?”

纳尔齐斯坐到林连雀身边,温和道:“比你这老男人有空闲。”

“是啊我是忙死了。”夏德里安接过话道,“所以我亲爱的老伙计不如过来帮帮忙?退休人员继续发光发热?”

纳尔齐斯笑了笑,“这不正打算帮你呢。”说着从公文包中掏出一只文件袋。

“什么东西?”夏德里安看着文件袋,挑眉,“你又要列一大堆没用的清单骗我家小孩钱?”

纳尔齐斯答得彬彬有礼:“与其让钱在某个人的口袋里待着,不如让钱流动起来。”

“钱流进你口袋里才是真的进了坟墓,你那存折简直是个黑洞。”夏德里安不吃他这一套,“要我说你当初就不该来帝大,你该去帝国银行,整个西大陆的金融系统都会因此哭爹喊娘。”

纳尔齐斯很有教养,不跟他对着呛,将文件袋递给艾西礼,“弗拉基米尔,这是你的导师托我转交给你的,里面是你的毕业论文修改建议。”

艾西礼接过文件袋,“谢谢教授。”

“你的论文写得很好,在今年的毕业生中算是相当优秀的了。”纳尔齐斯道,“你似乎在继续奥涅金博士当年留下的一些课题?”

“是的。”艾西礼道,“我确实在继续父亲的一些研究。”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建议你毕业后进入研究院,那里有最好的资源。”纳尔齐斯说着看了夏德里安一眼,“但是你毕业后不打算进军部吗?”

“别看我。”夏德里安懒洋洋道,“小孩子有自己的想法。”

“老师。”艾西礼无奈地叫了一声,接着看向纳尔齐斯,“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确实没有进入军部的打算。”

“谢天谢地。”林连雀道,“你要是进了军部,我就真得琢磨着怎么给你送贿赂了。”

纳尔齐斯看向他,被逗乐了,“你现在不也在送吗?”

“店是我俩一起开的。”林连雀解释,“现在我们算是团伙作案,他要是进了军部,那就算官商勾结。头一个被逮着了最多罚点款,后一个要是东窗事发,我就得上军事法庭了。”

“我们仨的身份都受军事法庭管辖,缺你一个多不好。”夏德里安掐着嗓子,用一副唱歌似的语调说:“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呀。”

“滚。”林连雀立刻怼回去,“谁跟你是一家人。”

“你可听见了。”夏德里安立刻看向纳尔齐斯,“他不想跟你当一家人,睡了还不负责,这能忍?”

林连雀:“我说的是你!谁说我老婆了?”

“那真不好意思。”夏德里安好整以暇,“我和纳尔齐斯出任务的时候什么亲缘关系都演过,我们还在莱赫演过亲兄妹呢。”

“所以你想和纳尔齐斯当家人,自然也包括我。”夏德里安说着神色一变,以一副亲热作态看着纳尔齐斯,用莱赫语说:“是吧,我亲爱的妹妹?”

纳尔齐斯反应很快,立刻接住了夏德里安的戏,他变出一副女声,用莱赫语回道:“是的,我尊敬的长兄。”

“我来为你介绍一下。”夏德里安指着艾西礼,用莱赫语说:“这是我的心上人。”

艾西礼忍着笑,微微低头示意,也说上了莱赫语:“您好,尊敬的姑姑。”

“哦。”纳尔齐斯用莱赫语感叹,“多么可爱的人啊。”

“所以。”夏德里安用回帝国语,看着林连雀,“你应该叫我大舅子,妹夫。”

林连雀:“……”

林连雀:“你可赶紧闭嘴吧。”

侍者端上四只银壶,分别放在四人手边。他们四个人每个人喝的东西都不一样,夏德里安滥饮咖啡,艾西礼照例只喝冰水,林连雀则带了两份茶叶,一份是他的碧螺春,一份是纳尔齐斯的马黛茶。

夏德里安从艾西礼的杯子里捞了两块冰,顺嘴问:“最近慕德兰有没有发生什么有意思的事?”

纳尔齐斯吹开杯子边的热气,慢条斯理道:“慕德兰发生了什么事,你会不知道?”

“我觉得最有意思的事是这一届帝大的毕业生成绩单唔唔唔唔……”夏德里安话没说完就被艾西礼捂住了嘴,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声音。

“老师。”艾西礼叹了口气,“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

夏德里安作为特聘教授,有权力查看学生档案,当然也包括成绩单。毕业生的成绩决定了学生是否能够获得推荐名额,比如艾西礼想要升入研究院,校方的推荐就格外重要。

其实艾西礼自己也能够把成绩查出来,但是出于某种原因——好听的说法是“拆礼物要等到节日当天才有趣”,不那么好听的说法则是“就算是上将的儿子,面对成绩单时也会心生忐忑”。

总而言之,艾西礼决定等到学校正式下发最终成绩后再查,在此之前杜绝一切作弊行径。

夏德里安最近常拿这个逗艾西礼,此时他笑眯眯地舔了舔艾西礼捂在自己脸上的手,艾西礼不动声色地松开。

林连雀看着他俩直发笑。他一直觉得自家哥们儿和夏德里安这么个家伙在一起挺造孽,但后来也就听之任之,因为他发现了其中的有趣之处——比如现在,如果不是和夏德里安在一起,艾西礼绝对不会因为成绩之类的小事表露心迹。

他见惯了艾西礼的冷峻平静,从相识之初起,他就觉得这人成熟得有点恐怖,如今和夏德里安在一起混久了,倒也有了些难得的少年形色。

那边夏德里安正将他那一杯混合了奶油、致死量砂糖、葡萄酒、肉桂粉还有鬼知道什么玩意儿的咖啡推给艾西礼,示意他尝尝。

年轻人抿了一口,露出有些惊讶的神色。

夏德里安跟他眨眨眼,意思是好喝吧。

啧,还挺登对。

“说到这个。”纳尔齐斯看向艾西礼,“弗拉基米尔,你有没有看柳德米拉的毕业论文?”

“看了。”艾西礼点头,“非常优秀的文章。”

纳尔齐斯:“除此之外呢?”

“柳德米拉女士是在尝试分析梦的原理。”艾西礼沉吟道,“在此之前梦的解释权一直归属于神学领域,如果她想用纯科学的角度去分析这件事,很可能会引起神谕信仰的抨击。”

说完他又看向纳尔齐斯,“柳德米拉女士是教授的学生吗?”

“我是她的导师。”纳尔齐斯露出有些无奈的神色,“我劝过她,可惜年轻人的决心往往不容小觑。”

“这是条真理。”夏德里安又倒了一杯咖啡,“在床上尤为显著。”

林连雀险些一口茶呛出来,“不是,有谁能解释一下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吗?体谅一下局外人?”

夏德里安挑眉,“林老板在纳尔齐斯的床上肯定不是局外人。”

林连雀挥挥手,懒得搭理他,“你们刚刚提到的什么‘梦的原理’,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他说着从桌子底下抽出一摞早报,“这几天慕德兰的报纸一直在报道这件事。”

几份报纸日期不同,但最显眼的地方都有一处大字标题,无一例外都提到了“梦的原理”。

“柳德米拉是我今年带的毕业生,非常优秀。”纳尔齐斯向林连雀解释,“她的毕业论文在尝试用纯科学的角度分析人做梦的原因。”

林连雀:“做梦这事能用纯科学的角度分析吗?”

“在柳德米拉的论文中,分析是成立的。”纳尔齐斯道,“而这也是它的危险之处。”

林连雀不是帝国人,对其中的晦涩之处不够了解,艾西礼把整件事拆开了给他讲:“从二十年前战争结束,帝国的科学事业得到了极大的发展,这在战前几乎不可想象。

“战前帝国奉行的是旧谕信仰,旧谕信仰不提倡科学,将万物都归结为神迹,科学则被视为人妄图夺取神的特权,是大不敬,当年被烧死的科学家非常多。

“直到大战结束后,新谕信仰在帝国成为主流,新谕信仰对科学研究抱持更宽容的开放态度,这才迎来了科学发展的黄金时期。”

“军部的装备也是在这之后大幅提高的。”夏德里安附和道。

林连雀听懂了,但是不明就里之处仍有很多,“我们一个一个来。”他抬手,“我一直没搞懂过,旧谕信仰和新谕信仰到底有什么区别?它俩信的不是一个神吗?”

“旧谕信仰和新谕信仰统称为神谕信仰,都信奉的是一神体系,认为世间只有一个神的存在。”纳尔齐斯道,“这是它们的共同之处。”

他说完又看向林连雀,问:“如果你信仰神,那么你最想得到的东西是什么?”

对于远东人而言这个问题确实有点难以回答,林连雀想象不出来,乱猜道:“寿比南山?家财万贯?”

他这是典型的商人思维,纳尔齐斯被逗笑了,他摇摇头,回答了这个问题:“对于信徒而言,最想得到的东西是‘救赎’。”

林连雀:“救赎?”

纳尔齐斯:“是的,‘得到救赎’是神谕信仰的核心。而旧谕信仰和新谕信仰的区别、或者说冲突就在于‘如何才能得到救赎’。”

他顿了顿,确定林连雀理解了自己的话,又说:“旧谕信仰认为,人只要通过不停地行善来赎罪,就能获得最终的拯救。”

“这话术我熟,善有善报嘛。”林连雀道,“有点道理。”

纳尔齐斯:“而新谕信仰认为,只要诚心信仰神就能获得拯救,而不必通过行善。因为善与恶的界限是模糊的,说不定你救下的一个快要饿死的孩子将来会变成一个杀人犯,你怎么能确定你此时的行善不会造成未来的恶果?”

林连雀:“……好像也有点道理?”

他想了一下,提问道:“等等,你说新谕信仰认为‘只要诚心信仰神就能获得拯救’,这是不是有点太模糊了?怎么能确定一个人是在‘诚心信仰’神?‘诚心’的尺度是什么?有标准吗?有度量衡吗?”

“这就是新谕信仰要解决的关键问题。”纳尔齐斯答道,“‘诚心信仰神’也被称为‘真正的信仰’,但是何为真正的信仰也是难以界定的,所以必须通过不断的阐释来验证神的存在,以此确定信仰的可信度。”

“我怎么觉得。”林连雀斟酌道,“这个什么新谕信仰,好像在暗示神可能是不存在的?”

夏德里安闻言戏谑地笑了起来,朝林连雀伸出食指,“嘘。”

纳尔齐斯清了清嗓子,继续解释:“新谕信仰的核心在于‘阐释神的存在’,这是官方认定的说法。因为要阐释神,所以科学也被接受作为阐释的方式,所谓科学的尽头是神学,有了官方背书在,帝国的科学事业才在战后飞速发展起来。”

“战前帝国大部分旧贵族都信奉旧谕信仰。”艾西礼道,“战后国会废除君主制,贵族也随之覆灭,但是信仰的过渡有时候比制度更迭更加困难,为了让更多人接受新谕信仰,国会最终决定将艺术作为传播方式,用绘画、歌剧、小说等等一系列手段宣传新谕信仰,贵族很吃这一套,他们总希望自己能够成为最有品味的人,在美的事物的感染下,很多旧贵族开始转换观念,最终实现平稳过渡。”

他总结道:“这也是为什么慕德兰会成为艺术之城。”

“目前神圣帝国的所有科学理论,在发表时都会与神谕信仰做关联,哪怕只是表面功夫。”纳尔齐斯说,“基本上科研人员在发表论文时会抱定两个宗旨,既要向善,又要阐释神、或者说赞美神之造物的伟大奇迹,这样既安抚了旧谕信仰,也勾连了新谕信仰,也就能得到官方认可和支持。”

“这在所有领域都是一样的。”夏德里安搅弄着咖啡,“艺术、政治、甚至军事都一样,国会想推行什么政策的时候也得这么包装。”

他说着打了个呵欠:“先赞美伟大之造物主,全知全能之吾父,然后讴歌新谕信徒,关怀旧谕信徒,最后普渡所有帝国之公民。万岁。”

说到这里,林连雀基本上已经明白了。

好比亚历山大城之于西大陆,神谕思想对于神圣帝国而言,依然是如国本般重要的存在。

无论旧谕信仰还是新谕信仰,它们都信奉神并渴望获得拯救。

换言之,在神圣帝国,神的存在是不容否认的。

但是如艾西礼方才所说:“在此之前梦的解释权一直归属于神学领域,如果柳德米拉女士想用纯科学的角度去分析这件事,很可能会引起神谕信仰的抨击。”

“纯科学”的角度,也就意味着将一切以数理和实验的方式诠释,那么神在其中的作用就会成为空白。

这很可能会滑向一个“神不存在”的境地。

林连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年轻人总是不乏勇气。”

“我劝过她,其实很简单,只要在论文中将神谕信仰稍加诠释,她这篇论文足以成为毕业生中最优秀的一篇,但现在她可能要面对诸多风波。”纳尔齐斯显得有些头疼,“勇气的背面是愚蠢。”

“无以复加的愚蠢是傻子,无以复加的狂妄是疯子,当一个人抱定以巨大的决心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蠢事的时候。”夏德里安悠悠道,“那个人就很可能是天才。”

艾西礼举杯:“敬天才。”

林连雀用茶匙一敲杯沿,纳尔齐斯轻轻叹了口气,夏德里安笑了起来。

众人一同举杯道:“敬天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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