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柳莫名其妙,揉了把心口,琢磨着还是得找大夫过来看看,讳疾忌医可要不得。
然而到了第二日,早过了寻常早膳时间,王德七和银眉却迟迟未至。
唐柳出去查看,院子里两个毛贼也不见了。他皱了皱眉,转身回到屋内。
微微今日身子仍不太利索,睡得很沉,他怕那两个逃窜的毛贼去而复返,干脆守在床边。
又过了一会儿,王德七才姗姗来迟。
“昨夜进了贼。”唐柳开门见山,顿了顿又强调道,“两个。”
“……什么!?怎么会进贼?”王德七十分吃惊,在唐柳听来已经到了浮夸的地步,而且声音嘶哑,像是被痰糊住了。
他奇道:“你也病了?”
王德七脖子上有一道鞭痕似的青紫痕迹,半边脖子肿得跟馒头似的,闻言哀怨地瞅了唐柳一眼,幽幽道:“没病,不小心摔了一跤。”
“哦。那两个贼不知道是什么来历,昨夜我已经抓住了,本想送去官府,可能是绑得不严实又叫他们跑了。我跟你说,这种贼一旦盯上某户人家,不偷到点东西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如果有心肠狠毒的,大半夜杀人放火都干的出来。”唐柳道,“我早说了,这宅子里只住我和你家小姐是不行的,你看,差点遭贼了吧。”
王德七闷不吭声地将饭菜摆出来,唐柳接着道:“常言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昨夜一遭后我估计已将那两个贼得罪狠了,他们肯定会再来,你得找几个懂拳脚功夫的护院来。那两个贼若是来劫财也就罢了,就怕是来劫色的,你看看我,”唐柳捏了捏自己的手臂,“我可护不住你家小姐。”
王德七狠狠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昨夜是谁几杖子将元松道长打成了猪头,脸上至今还有渔网似的印子,可怜道长一把年纪,胡子都被打掉了一把。
“哦还有,你家小姐还有旧疾,这事你没跟我说过啊?”
王德七一愣,意识到这所谓的旧疾可能就是元松道长在找的邪祟的弱点——他已经完全清楚了,只要能除掉邪祟,他家小姐就能彻底痊愈,再不会有被纠缠的隐患。
而且……
王德七看着唐柳,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和愧疚。
这小乞丐天天不知道和什么东西待在一起,怪可怜的。
他按下心中狂喜,不动声色地问道:“什么旧疾?”
唐柳也愣:“你问我?”
王德七忙打了个哈哈:“啊……是啊,是有旧疾,不怎么严重。”
“……我觉得,嗯……还有有点严重的。”唐柳语重心长,“还是叫大夫来看看罢,开点药调理。夜里也要有人在,好歹能搭把手,你家小姐交给我一个人照料,肯定是会出岔子的。”唐柳说着指了下自己的眼睛,“这宅子里不是有很多院子吗,另外再收拾个临近的出来,平日避着你家小姐点,总不会耽误你家小姐养病。”
这话有理有据,王德七没法拒绝,只好应下:“我会报与老爷听的。”
唐柳满意地点点头,“还有……”
“还有什么?”
“等你家小姐病愈了,是不是要搬回王宅?”
王德七大惊,以为是他想搬到王宅,赶紧打消他的念头,道:“老爷说了,你和小姐成亲后不好再和姨娘们住在一处,所以让你们搬出来独立成户,而且小姐喜静,住这倒也清净。等小姐病愈了,会给你们挑丫鬟和粗使婆子,用不着你一直伺候,你就宽心罢。”
唐柳倒不是在意这个问题,闻言纳闷道:“那你家小姐的物什没全搬过来啊,她衣裳穿来穿去都是那几件,平日里也没有胭脂水粉。”
姑娘家这些东西,不应该很多么。
王德七冷汗直冒,只觉这事满是疏漏,忙道:“这段日子忙忘了,下午就搬过来。你快吃罢,菜都要凉了。”
唐柳哦了一声,吃了几口又放下筷子。
王德七提了一口气,旋即便听他道:“还有啊,这宅子里的厨房得用起来,你家小姐常常白日也在睡觉,醒来时饭菜都凉透了,得放在灶里温着。老是吃凉的,病怎么好?生火我是不行的,灶火也得有人看着,你看你每天两头来回跑也麻烦,不如干脆搬过来。”
王德七哪敢应,当下只能三言两语搪塞过去,等唐柳吃完饭便收拾东西忙不迭跑了。
到了下午,银眉带着大包小包过来了,道自己之后就宿在隔壁院子,夜里有需要可以差使她。
唐柳听她又要往里走,出声阻拦:“东西放这里就可以了,晚点我们自己收拾。”
自那件莫名奇妙的衣裳过后,唐柳就暗自下定决心以后不管穿的用的都先让微微过目。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是入赘的么,凡事不论大小,都听娘子的,能少很多麻烦。
银眉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花罩深处。前些日子为了布置洞房,这间弃置已久的屋子被仔细打扫干净,除腐木,换窗纱,修缮家用物件,涂抹竹沥和清漆,张贴喜字,陈设红烛,悬挂红帐。
如今这些布置丝毫未改,大红纱帐终日垂放,从外看只余拔步床影影绰绰的轮廓。银眉抱着包裹,慢慢转过身来走回外室。
唐柳又问:“对了,今日是几时?”
“初一。”
又是新的一月了啊。
唐柳摸摸下巴,“你问问那道长,邪祟的事解决没有。”
“还没有。”银眉道。
唐柳嘶了一声:“那道长到底靠不靠谱?”
银眉似乎是回答不上来,唐柳就让她去收拾自己的院子,不用守在这里,等人走后自己回到内室找了个地坐着打瞌睡。
到了初二,岁兰微的“身体”好起来,恢复如常。
唐柳向她展示银眉带来的东西,“瞧,你的衣裳和妆奁,给你放哪?”
衣裳很华丽,但明显是女儿家穿的,妆奁里有许多金银珠宝和胭脂水粉。
岁兰微倚在床栏上,颇有些意兴阑珊。
这些都是阳间物,他用不了。
他让唐柳将每样东西都拿出来,仔细检查确认没动过手脚后便让唐柳收起来。
趁着唐柳在收拾,他下床离开屋子走到院子里。
屋外贴了许多黄色符咒,院子的墙面和地表上残留有朱砂画过的复杂痕迹,岁兰微无声冷笑,挥了挥手,所有符咒顷刻间化为齑粉。
正欲转身回去,门口传来响动,岁兰微驻足看去,正对上一张惨白的脸。
他昏睡期间并不全然没有意识,宅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大抵是知道的,岁兰微眯了眯眼,没掩藏身形,这个叫银眉的人此刻面白如纸,浑身哆嗦,显然受到了极大惊吓。
他知道自己一袭红装,头发散乱,七窍流血的模样是很可怖的。他当然可以幻化成其他样子,只是唐柳又看不见,何必白费那个力气。
至于其他人,就是活活吓死也不与他相干。
两相对峙,银眉忽的双膝下跪,竭力保持声音平稳:“求您高抬贵手留我一命,我保证不会乱走,也不会做任何不利于您的事。而且在有些事情上,我相信我能帮到您和唐公子。”
岁兰微挑了挑眉,只留下一句:“管好你的嘴。”便不再搭理银眉,转身回到屋内。
唐柳已经收拾好了那几包衣裳,衣柜开着,那些衣裳叠得整整齐齐,和他自己的各占据一边。此时正坐在梳妆台前,往上面放那个足有半臂高的妆奁。
他不太知道妆奁如何使用,手指摸索了半天都没有摆放对位置,岁兰微走过去,弯腰倚到他背后。唐柳身体紧绷了一下,又很快放松下来。岁兰微伸手过去拨正放反的妆奁,顺势用双臂圈住他脖子,下巴枕到他肩上,懒懒道:“柳郎替我梳发罢。”
……
三月尚有倒春寒,过了清明,徒水县风和日暖,春意盎然,正是宜人好时节。
园子里花香扑鼻,唐柳伸了个懒腰,问道:“宅子里的花是不是都开了。”
明明亭子里有地方可以坐,他却毫不讲究地坐在台阶上,两条腿呈八字形大喇喇支在地上,坐姿十分豪放。岁兰微也跟着他坐,没骨头似的倚着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垂在胸前的一缕头发,一会儿缠到指间一会儿又松开,闻言撩起眼皮看了眼,随意嗯了声。
他不再把玩头发,变出一支花,执起唐柳的手放到他手心里,“这是新开的蝴蝶兰,你闻闻。”
唐柳停顿片刻,才慢慢蜷起掌心,握着花凑到鼻尖低头轻嗅。
很香。
他用指尖摩挲花瓣花枝,“蝴蝶兰是什么颜色?蝴蝶的颜色,还是兰花的颜色?”
岁兰微笑了,道:“柳郎,蝴蝶兰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它盛开后的花姿像飞舞的蝴蝶一样,不是因为颜色和蝴蝶一样。再说,蝴蝶和兰花都有很多颜色,蝴蝶兰也有很多颜色,你手里这支,是蓝色的。”
“什么蓝色?”
“像天空和湖水一样的蓝色。”
唐柳哦了一声,忽然用左手托住岁兰微的脸,然后慢慢转过身来。岁兰微原本枕在他右肩上,唐柳转身后便没得倚靠,干脆歪头将脸贴到他掌上,正要发问,唐柳执花的右手就接着凑上来了。
他将蝴蝶兰别到岁兰微耳鬓,道:“那这花应当很衬你。”
岁兰微愣住,半晌摸了摸鬓角的兰花,道:“你怎么就笃定这花衬我了,你又不知道我长什么样。”
唐柳收回双手,实话实说:“县里的人都说你好看。”
虽然他本身对美丑没什么概念就是了。
他又把自己当成别人了。
岁兰微内心不爽,盯着唐柳看了一会儿后勾唇道:“我好不好看,旁人说的都不作数,要柳郎自己判断才算。”
唐柳笑着反问:“我如何判断?”
岁兰微仍旧注视着他,几瞬后悄无声息变换面容,将脸上的鲜血尽数隐没,然后握住唐柳手腕放到自己脸侧,用脸颊轻蹭。唐柳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反应过来后就要将手撒开。
岁兰微死死握住,将他的手按到自己脸颊上,目光牢牢锁住唐柳,蛊惑般开口:“柳郎仔细摸摸不就知道了。”
他许久未用这种**似的语调说话,唐柳呆了呆,耳根瞬间就开始发烫,但是掌心下的脸蛋寒凉腻滑,和他平常给自己洗脸时的触感大相径庭,一时竟舍不得挣脱。
再加上,他的确对微微长什么样有点好奇就是了。
是不是真的如六瘸那帮人所说国色天香,见之忘俗呢。
罢了罢了,都是他娘子了,他摸摸脸怎么了。
唐柳暗暗吸了一口气,开始顺着掌下的肌肤抚摸。
岁兰微松开手,干脆坐着不动,任由他在自己脸上动作。
唐柳先是沿着发鬓和下颌用指尖轻轻摸了一圈,默默在心里和自己的轮廓对比。
好像比他小了一圈,下巴也比他尖。
他拇指指腹从岁兰微眉心沿着眉骨划至眉尾,暗道,原来姑娘家的眉毛也是软软的。
指腹落到眼睛上方,唐柳停顿片刻,指腹下眼皮轻颤,几瞬后缓缓闭上。唐柳放轻力道,连呼吸也不由自主放轻了。
这是一双能看见光明的眼睛,眼皮很薄,睫毛很长,闭上时眼睑形成了弯弯的弧度。唐柳试图想象这双眼睛睁开时光亮和色彩落在其中的样子,应当很夺目,但他想象不出来。
他觉得这是一双脆弱的眼睛,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受伤,所以指尖很快离开这双眼睛,落到山根上,沿着鼻梁往下轻抚。
挺直的。
他摸得认真而仔细,岁兰微原本一派泰然自若,这时却开始随着唐柳的抚摸而感到口干舌燥。他盯着唐柳,那只手划过鼻尖后犹疑了一瞬,落到了他唇上。
唐柳的指腹非常干燥,甚至有点粗糙,划过唇峰时激起一种十分微妙的感受,好像连带着自己的唇也变得干燥起来。岁兰微下意识抿了抿唇,探出舌尖舔了一下,但在舔到自己的嘴唇之前,先舔到了唐柳指腹。
唐柳顿住,片刻后猛地收回手,表情很不自然,整只耳朵像被炙烤过一样红,在阳光下冒着如有实质的热气。
岁兰微眼神飘忽,不知怎的心跳失衡——按理说他应当没有心跳,但此时此刻,胸腔里静止百年的那一块地方,好像真的生出一个陌生的东西在有力跳动。
俄顷还是唐柳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突如其来的寂静。他清了清嗓子,道:“我就说这蝴蝶兰衬你吧。”
岁兰微目光落回唐柳脸上,尽管唐柳试图表现得若无其事,但紧绷的表情还是透露了他正在波动的内心。
岁兰微没来由想,要是唐柳的眼睛能看见,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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