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通明的凤台楼,楼顶上铺各色琉璃竹瓦,有如龙盘凤舞。
三楼朱红雕花窗大开,窗沿下正对着刚搭建不久的戏台。
这戏台处本来是堵院墙。因李知府的夫人爱看戏,便有管事提议,将凤台楼前的墙打通,建一座戏楼。
李知府夫妇点头称赞,采纳了这个建议,吩咐管事立刻去寻盖凤台楼的梓人来设计戏楼。
这梓人便是古时的建筑工人,因古时大多房屋建筑都是木制,泛指木工。
那木匠吹嘘自己是鲁班的后人,李知府家又是不缺钱的,一来二去也就商议好了建戏台的事。
可搭建戏台的过程中,一个小工被木柱给砸死了,吐了一地的血,木匠和李府管事商量着用钱了事。
用钱赔给他家属事小,只是那李夫人听说这事后嫌戏台子晦气,想让他们停工,把建一半的台子给拆了。
木匠低头哈腰,满脸笑意地解释:“这又不是甚稀奇事,那塞外长城不倒,下面不知有多少人桩亡魂呢,这戏台保证牢固,您且放心着。”
“孟姜女哭长城,还有人演这出戏呢!”木匠说。
“谁家不嫌晦气,看这种戏?”李夫人捏着帕子挡在鼻下,满眼嫌弃。
当然是村野间农户家,因很少见戏班子,故戏班子路过,在祠堂演什么他们都爱看。
但木匠不能这么解释,毕竟知府家人,身份尊贵。
“有人祭了,这四周的鬼神便不会为难,不差半个月这就搭好了,到时您再来看定叫您满意!”
木匠和负责的管事轮番劝着,终是打消了李夫人的念头。
只是戏台建好后,府里总有仆人听说那里有哭声,但里里外外,戏台后台都翻了个遍也没看见什么活人。
李知府同苏父,还有城中几个富商坐在三楼,屏风前,一弱柳扶风之姿的艺妓正弹着潇湘水云。
宾客陆续来齐了,那叫玄鹤子的道士还在戏楼后台准备着。
李知府也不着急,同众人吃酒说笑,没遣人去催。
二楼坐着知府衙门的佐官,分管着安阳城的督粮,水利,捕盗等。一楼大厅的桌子较多,坐着李府的家眷,以及其他众宾客。
苏玥由小谷引着,去往凤台楼大厅处,刚从月门处进来,就见不远处长身玉立着的陆衍。
不过眼下,她心中仍有被李桢元调戏的恐慌。
今天一天的心情算是被他给毁掉了。
当初画舫上她已经给过他教训了,没想到这次两人的角色完全反转过来。
没有心情搭理陆衍,她只瞥了他一眼便目不斜视地经过,就听熟悉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
他咬字很清晰,低沉但干净,很清晰的声音。
她还没听他这么喊过自己名字。
苏玥不知怎的,停了脚步,侧头望他。
他嘴角浅笑,那笑容颇有点风流少年的佻达。
他的笑正如这三月春风般和煦,但落在她眼中却只觉刺眼。
她慢慢走到陆衍跟前,扭过脸,没说话,等着听他有什么事。
“你又哭鼻子了。”陆衍见她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她眼里好像有些未消的水雾,下眼圈翻红,上唇有点撅起,像她犟嘴后生气的样子。
为什么要加一个“又”?
对了,上次去赌坊后鼻子流血了,她也哭了来着。
他眸里闪耀着如星般的璀璨,唇线弯得像新月。
为什么看见她不高兴,他却如此这般的心情好?
下巴微微抬起,苏玥微张着嘴,一时间语无伦次,想将这无名之火撂在他身上。
“关你什么事。”她语气不善。
陆衍眉心轻皱,黑眸里的笑意说没就没。
沉吟片刻,他开口道:“就没什么和我说的?”
“奇怪,我有什么好跟你说的。”她语气冷淡,嗓子有点哑。
苏玥心中郁结,杏子形状的眼睛中间,如同死水,没往常那般灵动。
总之,她现在跟谁都没有沟通的**。
就算是她爹当面教训她,她也不想理。
她冷冷说完,便转身离开,往人影交错的大厅中央走去。
“啧”了一声,陆衍拧眉,盯着她离去的背影,又望向别处。
没由来地觉得闷得慌。
被她眼里的冷漠决绝刺到了。
前儿遇事就找他的是她,现在甩脸子给他的也是她。
呵,这大小姐一天一个样,三天大变样。
看着她从园里安全出来,人又没怎么样,不是无事发生么。
一旁李府的家丁眼尖,瞧见了冷着脸的陆衍。
见他墨色的缎子衣袍,袍内露出金丝镶边,样貌不凡的样子,只当他是哪家公子。
“公子,可是有照顾不周之处?”
“没。”嘴里蹦出毫无感情的一个字。
家丁也不恼,饱满的热情是他们这一行的行业准则。
“宴席就要开始,我带您去落座。”
陆衍这才移步跟着,选了一张离苏玥最远的桌子。
大厅内外的数十张圆桌几乎坐满了人。
环顾四周等着表演,也没甚乐趣,视线莫名其妙就集中到了苏玥的脸上。
离她很近的李桢元也在看着她。
陆衍黑白分明的眼底闪过一丝锐利。
这李三公子至于么,这么执着,他想要什么应该都不在话下,却偏偏盯上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那李知府巧立名目,肆意搜刮民脂民膏,是活生生的帝国硕鼠。
李府的情况他已摸了个大概,这楼宇,园林的是挺气派,比京都里的皇帝都要奢侈。
前些年皇帝要在宫中建个养鸟兽的宫室,百官一筹莫展,装的两袖清风的样子,劝皇帝要以天下为先,什么东南水患,西北蛮夷,三两句就将皇帝搪塞了去。
一想到这个场景,他便心下发笑。
多年前,西北边陲,蛮夷不守规矩,肆意烧杀抢掠地挑衅,朝中迟迟不下达旨意平叛。
比起他的子民,皇帝应该更在意他想要盖的宫苑。
陆衍端起酒杯,一仰而尽。
这知府家吃穿皆是上乘,酒确实是好酒。
就是这味道怎么发苦。
一刻钟后宴席开始,先是玄鹤子的徒弟上台表演了些焰火类的节目。
火光在黑夜里格外耀眼,火星从最靠近戏台的一桌扫过,惹得他们一阵惊呼。
苏玥扶额看着,越看越觉得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想着想着,脑子灵光一闪。
那天和伙计去的大街勾栏上看过类似的表演。
一想到那个道士,她就想到了母亲的病。本来是想拉着陆渊去给道士看看,他是不是她的贵人。
结果两人逛赌场,游坟地,把她这辈子暂时没去过的地方都去了,就是没去找道士。
凤台三层楼亮如白昼,灯火辉煌,叫好声,鼓掌声不绝于耳。
灯火在苏玥的眼里虚化,望向戏台的侧方圆桌,那个平直宽阔的肩膀。
他果真出类拔萃,一眼就叫人在人堆里发现了。
应该也不止她一个人这么觉得吧,不远处李府的几个熟识的同龄女子,也在偷偷瞧着他,手帕捂着嘴偷笑。
他可真能招蜂引蝶。苏玥不自觉地撅着上唇,视线木木地盯着陆渊。
不知盯着他看了有多久,突然戏台上红色火焰宛若波浪,在空中炸开,一瞬间他也回过头,发现她在偷看了。
两人视线如线牵引般,穿越了层层人□□汇在一起。
与此同时,陆衍背后的花火绽放,火光中的俊眉无涛的少年,眸沉如水。苏玥整个人愣住了,当即心虚地移开视线,垂眼看桌面,心扑通扑通地狂跳。
时间如同静止一般,就像他们前些天一起翻过的那个墙头,他被框在花瓣飞舞的画面中,在她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不知不觉,苏玥脸涨得通红,双手拖着脸颊,见小谷往自己碟中布菜。
她舔舔发干的嘴唇,给自己灌茶水。
“我已经吃饱了。”
“啊?”小谷惊讶道:“我没见您吃什么东西啊。”
听到小谷的话,苏玥又慌张地夹了几口菜,嘴巴里鼓鼓囊囊地咀嚼着,想装做不经意地抬头,却发现陆衍又盯着她!
苏玥抿着嘴巴,耳根子到脸颊都红了,一手平摊挡在眼前,阻挡着任何人的视线。
小谷早就注意到苏玥在看谁,笑吟吟地问:“小姐是不是喜欢那位公子。”
“我才不喜欢他。”苏玥嘟囔着,嘴里的食物差点吐出来。
喜欢人是一种什么感觉,有没有人可以告诉她,或者来教一教她。
算了,这个问题太复杂了。
还是讨厌谁这个问题好回答。
比如说她现在非常,十分,以及极度反感李桢元。
几个徒弟的表演结束,玄鹤子缓缓登场。
他半束着发,扎着半髻,一部分束起,以一木簪固定在头顶上方,长发自然垂放在肩膀两侧。
宽袍大袖,颇有魏晋风骨,典雅而不失风度。
玄鹤子在黄案前站定,一手在摆在案中的铜炉里抓了一把,向上抛洒在空中。
昏暗的空气中,闪着金光的薄尘白雾弥漫开,几乎靠近戏台的几张圆桌的上空,都飘散着雾霭般,一团团凝聚着的积云。
众人闭气凝神,瞪大了眼睛,聚精会神观看。
远在戏台对面三楼的李知府等人,也全神贯注地瞧着这一幕。
泼洒了三五次,玄鹤子扇动着手里的拂尘,云状似的凝固物,扩散至整个凤楼台与戏楼之间的上空。
陆衍半眯着眼,暗眸中的锐利如刀锋,仔细观瞧着台上人的一举一动。
玄鹤子似是注意到了陆衍的视线,但也只堪堪扫了一眼,接着完成手里的法事。
只见他在空中挥舞着拂尘,末了将拂尘搭在另一只手的手肘。
竖着食指中指并拢,横在胸前,闭着眼睛,嘴唇动得飞快,念叨着咒语。
沉静片刻后,猛地一张眼,只余一根食指,从黄案右上角得土瓷碗里挑出一粒米,在红烛上烤了一烤。
隔着指头加热的米粒,“呲啦”一声冒出火焰,被玄鹤子抛向空中。
刹时间,空中的薄雾宛若被点着了似的,火焰由燃着的米粒引出,在空中雾气里一路引燃,勾勒着线条。
夜空中,一只庞大的,从尾部羽毛开始勾勒呈现,接着是龟背,蛇颈,燕颔,五彩金黄的凤凰,在众人上空显现盘旋!
宾客们无不是瞪大了眼睛,半张着嘴巴,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甚至有些人闭眼,双手合十拜着上空。
玄鹤子眼底闪过欣喜,左右挥舞着拂尘,那只凤凰竟然活的一般,徐徐振翅,空中似乎有玉碎般的鸣叫!
金色凤凰身上的每一线条都在随风舞动,凤冠、羽毛、后尾,宛如流苏,尖锐上下呈三角的嘴开合着,似是在鸣叫。
整个楼里的确回荡着萧笙般的声音。
凤台楼两边的各有一个月洞门。左边月门处,聚集了很多忙完活的苏府家丁,王屠户也在其中。
他帮工帮了一下午,也听说了府里戏台的事件。其实,苏府下人几乎都认为,是死了个那个木工在唱戏。
因而这次才会请道士在这里做法,表面是幻术,实则是镇压。
王屠户膀大腰圆,叉腰挺着肚子,他略微叹了口气,故弄玄虚道:“只怕这鬼魂是镇不住喽。”
“此话怎讲?”后厨那个小工问。
“说不定,这鬼魂怨气太重,不会被驱赶走,反而还会带走个活人!”
王屠户自信而又粗犷浑厚的声音,清晰地在家丁间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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