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惟勤稳重沉厚的声音从内厅传来。
外厅中,陆衍端茶的手一滞。
以往只听别人说苏惟勤为人颇有风骨与个性。
今日听他训导后辈,的确如此。
苏玥也明白父亲是怕自己亲信陌生人。
她沉默片刻后,道:“可是玄鹤子的丹药的确救了李桢元,也对我娘的病有效果。”
“对了,我也给了玄鹤子一包银子,他收下了。”
她记得当时玄鹤子收她钱的时候可干脆了。
听到玄鹤子收了钱,苏父这才抬眼望了苏玥一眼,像是终于有点听进去她说的话了。
凡是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反倒能打消人的疑虑。
“所以我这次打算多带点银子,好去捐给他们道观,到时候我向他开口要丹药时也容易些。”苏玥继续说道。
她打量着苏父的表情,讲到最后还小心翼翼地补充了句:“父亲,你觉得如何呢?”
苏父沉吟不语,紧张得苏玥手心里直冒汗。
像是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苏父放下毛笔,将布满大字的行楷宣纸拿起,放由空中仔细查看。
他盯着半干的字看了半晌,才意识到女儿在一旁眼巴巴地等着他。
苏玥看见父亲写的字,龙飞凤舞,她根本看不懂,只能凭借几个字依稀识别出全诗。
“爹写得真好!”她夸道。
苏父望了她一眼,笑着哼了声,这才开口说她打算南下的事。
“江州春季是容易发桃花汛的地方,恐是路不好走,况且一路谁保你安危?”
苏父下巴一抬,指向外室坐着的陆衍,他声音放低。
“那孩子父亲性命陨落在归家途中,自己南下寻亲又在山野间遭遇劫匪。一青年男子的路都这么难走,何况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孩?”
在安阳,苏玥可以凭着身份横着走,但离了这地可就没人认识了,只怕她到时会受不少委屈。
他在衙门师爷那听说了苏玥在牢房里耍脾气的事。
师爷也是听了牢头的话,牢头把苏玥形容成一个乖张的小恶霸,一进门就疾言厉色。师爷也只当牢头他们都对苏玥格外礼貌,遂把牢头的话原封不到转给苏惟勤。
即使内厅声音小,但陆衍也几乎全能听清,苏惟勤说到了自己。
陆衍只平静喝下茶水,喉结上下微动,不动神色,没什么反应。
苏玥就知道父亲会拿安全说事,她往书桌靠近了点。
“不会的,到时候我走水路,我们坐官船,一路会很快。”
“你们?还有谁?”苏父质问,声调提高。
苏玥把脸向外室的陆衍偏了偏,“他舅舅也住在江州,到时候可以和我一起。”
苏父心下了然,苏玥对这少年的情感,是他这个大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如果他看不出来,那么这些年的官场生涯,他算是白呆了。
苏父点了点头,“你出去吧,让他进来。”
苏玥走到外厅时,陆衍正闭眼坐在一侧的椅子上。
她在他眼前挥了挥手掌,他缓缓掀起眼皮,眼皮上的褶皱又填了几道,更显得朦胧,困倦的模样。
“我父亲叫你。”苏玥小声道。
陆衍垂下眼皮,微微点头,起来侧身绕过了苏玥,进了内厅,苏父已绕过书案,到了内厅中央。
陆衍在内厅靠外的地方站定,听苏父开口:“玥儿说你们俩要一同去江州?”
“大小姐的确和我提了此事,故而晚生跟随大小姐到此,向苏老先生请示。”陆衍各方面礼节都很到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是商人之子的缘故,所以他很通晓与人相处之道。
苏父打量着面前的陆衍,肩背挺直宽阔,站如松,不卑不亢,一点也没商人那种奸佞的气息。
苏父嘴角带浅笑,他全发高束,木簪固之,鬓间几丝头发发白,但不影响他干练,遗世独立的儒雅。
“你可知,未出阁的女子要与适龄男子回避之礼。”
陆衍双手抱拳与额头齐平,腰身微微弯曲。
“要不是三小姐,晚生这条命也许会像我父亲一样,葬送异乡。大小姐对我恩重如山,我感激不尽,这也使得晚生不愿拒绝大小姐的任何请求。”
苏玥坐在外室最靠近内厅的位子,伸长脖子听里面的一声一响。
“我已是无家之人,如无根浮萍随风飘摇,我只当为大小姐做牛做马,不敢有其他非分之想。”
苏父听他言辞恳切,微微点了点下巴。
苏玥坐在椅子里,一个人生闷气。
他话说得真好听,但字里行间都是很有距离的疏远,她才不想当什么恩人。
“若我招你为婿,你可愿意?”苏父突然问。
听到苏父的声音,陆衍的头垂得更低,腰也愈加弯,“晚生落魄之人,甚是不祥,配不上有福之家。”
苏夫扶起陆衍的手臂,将他推坐在一边椅子上,“你倒不必这么妄自菲薄,听上去像是自谦过头了,你还年轻,将来定能建一番功业。”
在外面听着里面对话的苏玥嘴角勾起冷笑。
装吧你就,他要是答应了才不是陆衍。
陆衍望着苏父,沉吟片刻,似是下定决心般道:“其实我与江州母亲家哥哥的孩子早有婚约,这也是我一直不能答应您的原因。”
“您再三追问,所以我也就全盘托出向您说明。”
内厅外室的父女两人听闻陆衍此言,皆是瞳仁闪动,似是意外。
苏玥又感觉到呼吸被偷走了似的,睫羽轻颤,清澈的眼眸蒙上了一层薄雾,视线里的桌椅重影。
她紧攥着扶手,向后倒在椅子上,椅腿向后摩擦地面,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吱”声。
苏父的惊讶被外室怪声打断,他偏过头高声道:“怎么了?”
“没什么。”
苏玥回答得有气无力,听上去兴致缺缺。
陆衍也随着苏父的视线望过去,层层珠帘挡住了苏玥的脑袋,只留了摊坐在椅子上的身体。
“如若三小姐有南下的行程,在下定当好侍从,全程保护,不让小姐受到一丝委屈。”
他淡然一笑,嘴角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既谦卑又诚恳。
苏父也浅笑,“倒是我多虑了。既然如此,我再问问玥儿是否还愿再去江州。”
陆衍微微颔首,离开了内厅,路过苏玥时,侧脸瞥了她一眼。、
她撇着嘴,眼波失神,哪还有以往的灵动和活泼。
见她这样,他心里却没来由的畅快。
陆衍头也不转地跨步出门离去,苏玥吐了口气,整个人都沉在椅子里。
她还是第一次发现这木椅这般硌后背。
苏父从内厅迈步出来,在外室中央站定。
看着自家女儿失意颓废的模样,他摇头无奈地笑。
“这种情况,你还要跟着他去江州吗?”苏父问。
“去,为何不去。”苏玥语气轻飘飘的。
苏父轻笑,“这一路上你可千万别哭鼻子。”
“我南下是为了去道观为母亲取药,又不是因为要跟着那家伙,他也就来我们家几天,我,我跟他又不熟识,我一点也不喜欢他。”
边说边结巴,说完苏玥自己都叹了口气。
苏父笑得更开怀,双手背在身后,胸膛震动。
“那好,我这就派人去码头问问沧安江的客船。”
“这一去,你打算在你大哥那呆多久。”苏夫又问。
“我让大哥带我把江州逛一遍,逛完就回来。”
“你大哥公务繁忙,怎抽得出时间陪你。”
苏玥只觉得脑袋炸了。在家是要防着被李家提亲,在外是她会耽误大哥公务,怎么到了哪里,她都像累赘似的。
“那我让大哥派个人陪着我好了,我不信这么久没见他,他就难道不想陪我这个妹妹嘛。”
苏父只道:“我只是提醒你不要让你大哥为难,事事不麻烦人,总对你有好处的。”
“哦,我晓得了。”
苏父又交代了一些其他要注意的事,苏玥闷头听着,一炷香的功夫才从书房出来。
书房外天空渐暗,云层似层层波浪,遮住月亮的皎洁光线。
苏玥数不清自己叹了多少气,而且都控制不住。
她怎么也没想到陆衍竟然有婚约在身。如果早知道这件事的话,她会在无数次想要抓他手臂的时候,把她的手控制住。
也更不会缠着他,让他教他练剑;不会在翻墙的时候看他入了迷而搂住他;不会在坟地里晕倒了让他给扛回来;不会宋洵出事去求他给自己想办法。
更不会傻了吧唧,去求他来当上门女婿!
想到这苏玥紧闭双眼,唇瓣轻启,嗓子发出干嚎的声音。
纯粹是因为回想这一切真的让她无地自容,让她没有面目再去见陆衍。
走着走着,过了院门就被脚下门槛绊了个正着。
苏玥紧闭双眼,双臂蜷缩在胸前,想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
或许摔得痛了,脑子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并没有意料中的摔倒,而是被拦腰抱住,她面朝下,额头有点充血。
顶上熟悉的笑声响起,清冷,低沉。
她意识到是谁,猛地抬起头,入眼的脸极为俊美,眉弓鼻梁高挺,眉目深邃中带着戏谑。
他打量的眼神让她极其不舒服。
“遇到我之前也总摔倒么?”
他声音带着点讥诮,凉薄,像是自己故意在他面前跌倒似的。
苏玥脸憋得通红,从他的手臂里挣扎着起来,姿势不太优雅,逃离被他笼罩住的范围,和他拉开了距离。
但离开的路在他身后,而他静静地站在原地挡住了她的去路,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
“躲什么。”
他散漫扬眉,嗓音低沉又磁性。
在越来越暗的夜色里,带着一丝危险和蛊惑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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