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衍把铜壶放在桌上,铜壶很沉,一落桌,壶里的液体左右翻滚冲撞着四周,发出咣啷一阵响。
苏玥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只把桌中心盖着的茶杯拿过翻过来,急着去握茶壶把。
铜壶上的半弧形把很烫,苏玥反射性地收回手,被烫得发出尖锐的叫声。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陆衍,他面无表情。
他是铁手吗,拎着这么个烫手玩意。
陆衍瞥了她一眼,没什么语气,“手指捏着耳垂就不烫了。”
苏玥照做,右手捏着耳垂,手指上的温度果然就这么消散了,惊喜之色浮上面容,她带了点崇拜地望向陆衍,他唇线抿直,淡淡瞥了她一眼。
“那你怎么不觉得烫哇。”苏玥问,“莫非你们习武之人还练了什么铁砂掌?”
陆衍撇了撇嘴角,把一块沾湿的毛巾扔在桌上,毛巾一开始蘸着凉水,现在变得滚烫,向上冒着蒸腾的热气。
“跟那小子玩得很开心。”陆衍说得漫不经心,“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下棋。”
这才一会功夫,就和刚认识的书生这么熟络。
是算她有魅力,还是算她有本事。
“你又没问我。”
苏玥撅着嘴,拿过毛巾垫在茶壶把上,铜壶很沉,她几乎站起来离了板凳,才顺利倒出水。
细细的壶嘴流出了有弧线的水流,杯子被倒得很慢,冒着热气,苏玥吹了吹,刚要把杯子送到嘴里,被陆衍一把夺过,她的嘴唇猛地磕到了他手背。
陆衍没注意,他晃了晃杯子,向后一抛,倒掉涮过的水,重新又倒了一杯放到她面前。
牙齿磕到了唇瓣,苏玥疼得冒出生理性泪水,一丝血迹沿着嘴唇流出,鲜红的液体像是花瓣汁液,在粉色的唇瓣上冒出。
她微张着嘴,凉气吸进,口腔内发干,她的眼神有点无措,眸子泛着水光,恍惚得像是迷失的小鹿,不知道猎人的箭会从哪里射出来。
她嘴唇上的血迹滑过下巴,陆衍望见,有点烦躁地嘶了声。
“真麻烦。”
苏玥听他这么一说,鼻腔一酸,气得扭过头,但头还未扭过去下巴就被他的手指钳住,强硬地带着她把头转过来。
陆衍挪近了点,坐得更靠近。
他低下头仔细看了看她唇瓣上的情况,她的上唇内侧有道小口,小拇指甲这么长,裂缝里不断渗出血渍。
苏玥只觉得他的拇指指腹很粗糙,翻着她的上唇,又左右擦了擦,她一时没控制,口腔里盈出来口水,顺着嘴角滴落在他的虎口上。
她尴尬地往后仰头,想挣脱他手掌的控制,他就这么掰着她的嘴,让她一句话都说不了。
苏玥面朝上望着屋顶,眼白无语地直翻。
陆衍感受到手上的湿濡,拇指碾了碾那处裂缝的血迹,裂缝开合,很快没再分泌血丝,他抽出手指,抹去她下巴上的血丝。
指尖却从她嘴上拉出了一根透明的线。
他有点嫌弃地看着手背上的口水,苏玥被他突然靠近吓得脸发红,一看他沉下来的面色,连忙用自己的手擦着他的手背,试图把那痕迹抹掉。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苏玥慌张地抹掉他手背的湿濡,又急忙擦在了自己裙摆上,反复了好几次。
她笑吟吟地望着他,还好他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没说什么让她觉得难为情的话。
陆衍睨了她一眼,评价道:“麻烦精。”
他离近看了眼她的情况后,就退坐到一旁,直起身,往后退了点,和她拉开了距离,复又是一副疏离的样子。
比起他锐利的眼神,苏玥似乎觉得嘴里的口子不是那么痛了,她把口腔里的铁锈味全部咽下。
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只是个处处需要别人照顾的累赘。
“舌尖不要总是舔那处,才会好得快。”
陆衍拿过另一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但是他并没有像给她那样把茶杯涮一边,而是倒了后直接喝下。
苏玥哦了一声。
他没看自己居然还知道她在舔伤口。
仰头喝完杯中的水,陆衍带着提醒的语气说:“姓谢那家伙看起来油腔滑调,对人死缠烂打,不像什么好人,不要和他过多接触,不然受伤的会是你。”
苏玥这下没有应答,她还会受什么伤。
她抿紧唇,心里不知怎得泛起一丝苦涩,带了点试探地问。
“那你是怕我受伤嘛?”
陆衍轻嗤了声,笑声里有讥诮,有讽刺。
“我只是怕你见识少,被人骗,万一真丢了名节,别到时再哭着怪我。”
他一说完,端着茶杯的手一滞。
蓦地想到李府她被欺负的那一晚,她哭过之后的模样,眼泪里的恼怒,脆弱,不服。
他声音虽然带着笑意,但是在苏玥听来是发冷的,听完他的话,她也笑了,眼底泛起湿润。
这就是他的真实想法吗。
“你放心好了,到时候就算是我死了,也跟你没什么关系。”苏玥郁郁地说,有点咬牙切齿的。
听到她有赌气的成分,陆衍笑笑不说话,余光瞥到桌上那包打开的糕点,这玩意不像是她带过来的。
他和她一同吃过几次饭,她爱吃点果脯类的点心,不过对于糕点这种,她却从未碰过。
苏玥看见陆衍的视线在绿豆糕上,遂一把拿过递到他面前。
“都给你吃了,你辛苦了,多吃一点。”
万一谢林非真是个坏人,也正好如陆衍所愿,用他的点心毒死他。
陆衍捏了一块放在眼前,端详了会后塞进嘴里。
他吃东西的样子斯文极了,就是垂下眼帘面无表情地咀嚼,苏玥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人好像一看见同类在干什么,自己也就容易模仿。
她也捏了一块品尝,软糯香甜的味道在口腔里散开,就是都堆在喉咙,很难咽下去。
苏玥吃得面目扭曲,连忙灌了一口水把那噎人的感觉压下去。
“真难吃。”她小声嘟囔着,倒不是难吃,只是她不喜欢。
陆衍已经猜出来这东西是别人送过来的。
至于是谁,肯定是隔壁那笑面书生。
“我还以为你喜欢极了。”他嗤笑道。
捡芝麻丢西瓜,见一个爱一个。
苏玥嘴角抽搐急着反驳,但口腔里的伤口有点拉扯到,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小小翻了个白眼,“才不是。”
“对了,你知道这船上有什么好吃的吗?”她岔开话题。
以往在北地,群山荒漠总是骑马多,坐船少有。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北边的干粮多一点,走水路的话大概率吃鱼多。
陆衍思忖了会,船舱大厅后厨的储备,一筐筐活蹦乱跳的鱼,比眼前人有精神。
“各种各样的湖鱼。”
苏玥一脸黑线,早知道就不该让她爹订船,应该就坐马车走的。
见她表情不妙,“不爱吃?”陆衍问。
苏玥闷闷地嗯了声,船还没开,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想下去了。
陆衍看她一脸为难的样子,劝了句,“待会还是去吃点吧。”
苏玥听他难得这么好声地劝,刚要很勉强地点头,就又听他说:“别到时候船还没到地方,人先饿死了。”
苏玥抬头,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他的长相都根本救不了他的嘴,她刚要发作,就见他嘴角噙着笑意,慢悠悠地起身走开了。
“申时三刻去饭厅。”陆衍聊下了一句就离开了她的屋子。
未时三刻左右,几个船夫喊着号子,双手抓着麻绳,脚跟用力蹬着向后,拉起巨大的白帆,大船杨帆后缓缓启动,顺流南下。
船上旅客一震惊呼,有的涌出舱房,和远处长岸上的亲友振臂呐喊,响声震天。
苏玥听见了那么大动静,没有那种冲出去看船前行的想法,只是把行囊里的换洗衣物拿出来当被子盖在身上,仰面躺在床上。
直到船上的声音渐小,强烈的白光逐渐变成柔和的橙色,透过纸糊的门窗,房里变暗,她眼皮也逐渐沉重,几乎要昏睡过去。
一阵拍门声让她从睡梦中清醒,身上盖着的外衫传来熟悉的清新气味,和家里的被褥很像,苏玥掀起眼皮,一瞬间竟然恍惚,她还以为自己还在家里。
她缓缓起身,盖着的外衫从床测滑下半截,她怔怔地环顾房间里的场景,到处都是暗色的木头,一丝光亮都没有了。
“苏玥你在里面吗?”
陆衍敲了很久都听不到人的回应,下意识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刚要踹门,门被从里面打开。
苏玥像是丢了魂似的,嗓子略微哽咽,没了平常那种活跃的精力,整个人病恹恹的。
“怎么了?”陆衍弓腰想看清她的脸,穿堂风拂过苏玥的脸颊,几缕发丝缠绕在刚睡醒微红的脸侧。
苏玥没说话,只紧紧抓住他的衣袖。
不知怎的她好想回家。她觉得这趟不应该出来,一离开家,好像外面的天都塌了似的,压得人喘不过来气。
陆衍没有甩开,任由她牵着。
他轻笑,语气没有斥责,“我中午说什么来着。”
她肯定要哭鼻子。
她一瞬间好想她爹娘,她又想到大哥离家几年,二哥离家几月,他们也会像她一样有这种感觉吗。
沿着走廊,一路上要么是从大厅回来,要么就是去往大厅的人。走到尽头转了个弯,就能看见大厅了。
大厅的门很宽,但是有着船上的通病,那就是门槛高,门顶低。门前挂着两个巨大的圆形灯笼,门里烛火通明,亮如白昼。
还没进去,婉转如行云流水的琵琶声便传来,似大珠小珠落玉盘。
听到曲声,苏玥顿觉心旷神怡,提起裙裾跨了进去。大厅内人左右各摆了数十张桌子,用饭的人不是很多。
大厅最里处有个一丈高的看台,一翠衣女子正抱着琵琶,坐在中央,指骨纤细,看似柔弱,却能飞快轻扫琴弦。
苏玥想要离看台近点,便往里走,却听到熟悉的声音,脚步一顿回头。
“欸,苏姑娘,陆兄!”
谢林非正坐在靠大门附近,和大厅中央隔了老远。苏玥一进门,他本来看向大厅中央的视线瞬间就被他们拉了回来。
陆衍眼神都没分他一点,仍旧往前走,奈何苏玥攥着他的手腕,把他带了过去。
他心里轻嗤,这姓谢的不应该读书,倒挺适合去边关当个暗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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