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向后院的门边,小二掀开门帘一角,看他往身上浇冷水,自己的牙齿都跟着打颤。
陆衍借客栈后院打了桶凉水,四月中的天气乍暖还寒,日间阳光充足,但水井里打上来的水依旧冰凉无比。
他脱光了上半身,衣衫扣在腰间,一瓢一瓢的水冲走身上的粘腻,泥土,血迹。
他腰身精壮且长,肩背宽,脊背线条两侧背肌轮廓清晰,却不厚重,脊线凹陷向下在腰窝处有一沟壑,像是长在肩背上的一颗松树。
小二见陆衍单手拎着水桶,手臂上绞着衣物,连忙上去接过水桶,殷勤地和他套近乎。
这会子掌柜记完了账目,收走了银子,带着抵押的佩剑,早已驾着马车进城去了。
平时这客栈,就只有他,还有后厨,杂役三个人,他算是个小头目。
“少侠这手臂……”小二望着陆衍的右手臂,左横右斜,交叉着数道深浅不一的伤口,血肉翻开,被水泡过后皮肉边缘泛白,依稀能看见里面透明的浓水。
水珠凝在皮肤上,陆衍顺着小二的目光望去,伤口确实有恶化的迹象。
小二道:“再不处理万一发起高热该如何是好!”
陆衍想起昨晚那伙人桌上有酒,只问他:“能给我打一壶酒么?”
听陆衍问了个不相关的,小二只当他要饮酒驱寒,遂说:“我们这有自己酿的,我这就替少侠温一壶来。”
他如此热情,陆衍这会倒难得觉得不好意思,抬手喊住他,“只要凉的便是。”
小二拿来一白净瓷瓶,陆衍接过,打开壶盖,直接对准伤口倒了上去。
“欸!”小二皱着眉,牙关发酸,仿佛那刺人的疼痛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揉搓着双臂缓解。
陆衍面色如常,牙齿咬着一根白色布条,刚从内衫上撕下来的,他甩了甩右臂上的酒液,将布条缠绕在伤口上一圈一圈绑紧。
他穿上有点破的内衫,将湿掉的外袍挂在后院晾绳上。
陆衍休整片刻,向店里小二打听,“那几人常来这?”
小二斜了眼别处,看这会没什么人,他把陆衍拉到不起眼的角落,轻声说:“他们是隐鹤山庄的人,估摸着视线下山办事。”
小二告知陆衍,云隐山的方向是去往江州城内的反向,离这里有二十里地,站在客栈门前就可望到那座山。
但俗话说望山跑死马,望着近,走着远,更何况还要上山。
陆衍只知北地生存环境险恶,强盗凭生,常见不鲜。可南方富庶地带,这里还算是官道附近却也有。
小二笑着解释,他们店缴纳费用都是两份,一份是给官府的税银,一份是给山上的保护费。
听到这,陆衍大约能明白了,油水多的地方也生盗匪,但似乎没有那么的穷凶极恶。
能横行霸道这么久,说不定他们背后就有更厉害的人罩着。
转眼间到了晌午,小二给陆衍端来了一碗阳春面,他送碗面后又转身去忙其他的活计。
小二拿着鸡毛掸子扫落柜台架子上的灰尘,细雾中瞥见陆衍穿上了未干的衣衫,从后院进来,穿过大厅往外走。
他手里的活计停下,高声道:“少侠这是去哪?”
“上山。”
——
一匹黑马踢踏着泥,在深绿能滴出水来的山林间疾驰而过。
马上坐着一黑发飞扬的少年,勒紧缰绳的手臂下挂着一个人,身量较小,马蹄的飞跃几乎能把她甩出去,还好少年另一手拎着她的腰带,稳固住了她。
四肢发麻,垂落在虚空中,苏玥脸憋得发红,侧脸,额头上还有星星点点的污泥,是行进过程中马蹄踢溅上来的。
鼻尖传来动物毛皮的闷臭气息,但这不是最糟的,因为此刻她感觉自己的人要和衣服分离了,而且立刻就能从飞驰的马上摔下去。
摔下去也没什么好怕的,立刻摔死最好,那样就不用被这个不认识的人带到不认识的地方去了。
黑马向山上行,苏玥感觉整个人在向下滑动,侧腰抵在那人的大腿。
这样的颠簸要了命一样的难受,折磨的是还不知道要走多久。
苏玥闭着眼,全身肌肉僵硬到麻木。过了许久,她终于感觉到马走到了平路上,而且步伐放慢。
城门楼上的看守看见蒋十伊回来,当即命下面的人开门,他瞥见蒋十伊马上带着的一个人,身形似女子,笑着揶揄,“哟,你小子一个女人不够,又抢了一个上来?别是跟你那几个大哥学上了。”
蒋十伊唇角勾笑,眯着眼睛抬眼望他,也不理睬他的玩笑,只道:“今个您当值,辛苦了。”
等城门开后,挥鞭纵马入内。
马进到了熟悉的窝棚,也不再有上山那会的躁动,乖巧地停在了以往的位置,舔舐长条方形容器里的水,马尾悠扬地翻动,等着主人来系上缰绳。
苏玥觉着马停了,后面那人下了马,侧腰那块没了接触,汗涔涔的地方顿觉一阵清凉。
她仍旧紧闭着眼,装晕横挂在马上。
听刚刚在城门那的对话,难道说绑她的这人,在她之前,还绑了其他女人?
但一瞬间她忘了想自己待会的下场,满脑子都是陆衍躺在地上被壮汉挥拳击打的场面。
很痛的吧,他会死吗?
眼泪溢满眼眶,从内外眼角流出,沾湿了根根分明的黑色长睫。
耳边回响他的话,哭有什么用。
他说哭有什么用的时候,并不是那种斥责轻蔑的语气,而是很认真地在问她,为什么总会一直哭。
当时她跟他说的是,哭是因为她觉得心里很难受。
现在是因为,她眼睁睁看着他别人欺负,但她却保护不了他。
一路走来,她有事就会找他,可他却好像从来不需要帮助一般,没什么事可以和她说的。
她觉得自己很无能,什么都做不到。她也想保护他,可是,她该怎么办才能保护他。
蒋十伊出了马棚,又叉腰回身,眯着眼看那个还挂在马背上的女人在那装死。
他不耐地沉了口气,继续走回去,一把扯过她的腰带把她拽下来。
苏玥四肢悬挂了许久,没有知觉,一落地腿便像软了的面条,触地发麻,皮肉里似有无数细细密密的小针扎进。
见她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蒋十伊双手环胸,居高临下睨着她,“走了,还是要我请你进去?”
这个“请”字他咬字发音很重。苏玥心里一阵恶寒,撑在满是干草上的手掌紧紧抓着地面,不知哪来的勇气,在那人抓上自己肩膀时,果断拔下头上玉簪割过他的手背。
低音“嘶”了一声,蒋十伊看着手背,圈在虎口的那只蛇头被玉簪的尖头割断,青色纹身下是一道笔直的血痕。
苏玥紧握着簪子,手臂发抖,指骨却格外突出用力,把簪子头对着蒋十伊。
蒋十伊懒散的神色上终于出现了一丝阴郁,看向她的眼神带着杀气,但她眼睛瞪得很圆,眼皮通红,眼睛黑白分明,丝毫不怯。
蒋十伊认真的表情只一瞬,就又恢复成松弛的样子,眼神似笑非笑,声音一如她初听那样的清朗,但说出的话却没那么和善,“你不怕我杀了你?”
不惧他的威胁,苏玥咬紧后牙,下巴绷着,“你们把我朋友怎么样了?”
蒋十伊微微垂下眼皮,他们是朋友?可那人望她的眼神,可不止是朋友那么简单。
他随意把目光对准她时,那人盯着他的目光似是淬着冰,肉眼可见的圈属领地。
“他还活着吗?”苏玥喉咙发涩,话问出来的后,牙齿紧咬着下唇。
片刻都得不到对面的回答,她胸中似炸开了,她刚要说些什么气恼的话,就听他说:“你自顾都不暇了,还管得着其他人?”
苏玥眼睛死死盯着他,他看似明朗和煦的脸,却做着杀人掠货的勾当。
“大不了我也是一死,但是,你们都别想能安生活着!”
——
晌午的日头毒辣,王迎天他们几个刚在大树底下吃干粮,休息没多久,领头就横着眉厉声让他们起来。
“他奶奶的,净想着在上头面前邀功,迟点到会死?前面是有你爹还是有你娘。”王迎天旁边的兄弟低声骂道。
其他干活的兄弟们听见了就笑笑,纷纷挑起各自的担子,里面是这趟下山采买的货物,以供两天后的宴会用。
领头手里拿着鞭子,悠闲地坐在马拉的板车上,轻巧得很。他们只能扛着几十斤重的担子,一步一步上坡。
来回三五十里的路,还要再爬十几里的山,有的人的鞋底几乎都要被磨破,脚上磨出鲜红的水泡,但也只能忍着。
他们没走出多久,将才骂人的那人后背就结结实实挨了一道鞭子,领头对他喝道:“仔细着里面的东西,可比你人贵重。”
领头知道这人在背后嘀咕自己,刚有人跑来附耳告诉他。
后背被重重甩了一计鞭子,那人本就筋疲力尽,加之风寒未愈,撂了担子重重倒在地上。
王迎天见状,也停了下来,把担子放在一旁,去看那人的情况。
见其他挑担子的人都回头望,领头大骂,吐沫星子飞溅,“走你们的道!晚回去了谁也别想吃饭!”
正当王迎天看着面前四大框子的货物,一筹莫展时,一长身少年捡起掉落在一边的扁担,穿回箩筐的空袭中,将担子挑起来。
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小兄弟,你是?”王迎天问。
陆衍颠了颠肩膀上的担子,挑了个合适的地方,他视线微微向下,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我是其他地方赶来投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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