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非的夜空,星辰低垂,像是被打翻的钻石匣,密密麻麻地镶嵌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清晰得仿佛伸出手就能摘下一颗。
姜榆裹着一条粗糙却厚实的羊毛毯,坐在医疗帐篷外一块被白日阳光晒得温热的岩石上,指尖在平板电脑的屏幕上快速滑动,指尖冰凉的触感与岩石的暖意形成鲜明对比。她正在整理白天的病例数据,每一个数字、每一项诊断都记录得格外仔细。
卫星网络信号断断续续,像垂死挣扎的萤火,时明时灭,但足以让她将加密后的医疗报告发送出去。
这些报告是营地与外界联系的重要纽带,记录着病患的康复情况、物资的消耗进度,也承载着她在这里的每一份付出。
她不知道这些报告最终会流向无国界医生组织的哪个部门,却隐隐感觉,其中一份会以某种隐秘的方式,抵达那个男人的手中——像是在完成某种无言的报备,既不是刻意讨好,也不是被迫顺从,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营地的生活艰苦却纯粹。
白天,她被无尽的诊疗、手术、物资调配填满,神经时刻紧绷,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只有在这样万籁俱寂的深夜,当营地的灯火逐一熄灭,只剩下风穿过帐篷缝隙的呜咽声时,思绪才会像沙漠里的藤蔓,悄然蔓延。
那个男人,沈沉桉,他的影子如同这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明明远在千里之外,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渗透在她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他不再像最初那样,试图用强势的姿态将她禁锢在身边,而是换了一种更迂回、更不容拒绝的方式,在她的新世界里刻下了他的印记。
那些精准送达的、恰好是他们急需的抗生素和手术器材;那些提前发来的、准确率高得惊人的沙尘暴预警;那张写着“活着回来”的便条,字迹冰冷,却透着滚烫的关切;还有那本她只在某次视频会议中提过一句的、最新版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研究专著,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帐篷里。
它们不是冰冷的锁链,却比锁链更牢固地牵动着她的心弦。她曾试图抗拒这种牵绊,告诉自己这只是他的控制欲换了一种形式,但每次看到孩子们因为充足的药品而康复,看到营地因为提前预警而躲过灾难,她心中的抗拒就会软化一分。
她偶尔会从劳伦斯医生或其他志愿者口中,听到一些关于“神秘捐赠者”的只言片语。“听说这次的心理干预设备,是某个匿名大佬专门捐赠的,连型号都是姜医生之前提过的最先进款”“上次沙尘暴,有人提前给总部发了预警,不然我们损失可就大了”“你们觉不觉得,每次我们缺什么,很快就会有物资送过来,太神了”。
描述模糊,但拼凑起来,指向的是一个能量庞大、心思缜密,且对无国界医生组织运作、甚至对她的需求都极为熟悉的势力。
姜榆心知肚明,这背后是谁的手笔。他似乎在用这种方式,一次次地提醒她:你看,即便你逃到了世界的另一端,你的世界,我并非无法触及。
与此同时,在地球另一端,沈沉桉位于顶层公寓的书房,依然是运作不息的信息中枢。巨大的电子地图占据了整面墙,屏幕上,代表姜榆所在营地的光点稳定地闪烁着,像一颗倔强的星。
光点周围,环绕着密密麻麻的数据流:当地安全态势评估、医疗物资库存清单、儿童心理干预项目的进展报表,甚至包括营地周边未来一周的精确天气预报,每一项都更新得及时而详尽。
“沈先生,姜医生主导的儿童心理干预项目进展顺利,当地部落已经主动送来了十几个孩子参与治疗,社区接受度很高。”
视频连线里,下属的声音冷静而高效,背景是繁忙的信息处理中心,“另外,我们监测到近期有一股小型武装流匪在区域边界活动,行踪不定,已提前通过无国界医生组织的安全部门,发出了匿名预警,提醒他们注意边境附近的医疗点安全。”
沈沉桉的目光掠过地图上那个小小的光点,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轻响,像是在为一场无声的博弈伴奏。
“确保预警渠道可靠,不要留下任何可能追踪到我们的痕迹。”他顿了顿,补充道,“她之前提过需要的关于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最新研究文献,已经整理好了吗?通过既定渠道送过去,注意包装,不要太显眼。”
“已经整理完毕,明天就会随常规物资一起发出,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
“嗯。”沈沉桉应了一声,没有再多说,直接挂断了通讯。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电子屏幕发出的微弱光芒。沈沉桉站起身,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液体在杯中轻轻晃动,映照出他深邃难测的眼眸。
他并不急于将她带回来,那样太无趣,也违背了他最初的初衷。他享受这种隔空博弈的感觉,享受看着她在他提供的“安全边界”内,凭借自己的能力发光发热,从那个被系统操控的、小心翼翼的“白月光”,逐渐蜕变成如今这个自信、坚定、在战场上绽放光芒的女医生。
他要的,从来不是一个被驯服的宠物,而是一个能与他并肩而立的伴侣。而现在,她正在朝着这个方向,一步步走去,尽管她自己可能还未完全意识到这一点。这场博弈,他乐在其中。
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在北非的雨季来临之际,一场突如其来的恶性传染病打破了营地的平静。病毒来势汹汹,像是一场无声的风暴,迅速席卷了周边的村庄,多名当地儿童和两名志愿者不幸感染,出现了高烧、呕吐、呼吸困难等症状,情况危急。
营地库存的特定抗病毒药物迅速告罄,而当地的采购渠道因为战乱早已完全中断,周边几个医疗点也都处于物资匮乏的状态。
劳伦斯医生将所有医生召集到一起,眉头紧锁,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我们必须尽快找到药物,这种病毒的致死率很高,再拖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姜榆看着病床上那些高烧不退、呼吸急促的孩子,他们稚嫩的脸上满是痛苦,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心中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焦灼不已。
她尝试了所有常规的求助渠道,联系了无国界医生组织的总部,发了紧急救援申请,甚至联系了周边的国际驻军,但都得到了“物资紧张,无法立即调配”的回复。远水难救近火,看着孩子们的生命体征一点点衰弱,她几乎要陷入绝望。
就在这时,她鬼使神差地,拿起了那个仅能连接卫星网络的平板,点开了一个加密的通讯软件——那是她当初收到沙尘暴预警时,对方附带发来的一个临时联络方式,她一直没有删除,却也从未主动使用过。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只向那个沈沉桉可能知晓的加密地址,发送了一条极其简短的信息,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卑微的请求,只是客观地陈述了困境:“腺病毒株B7,急需抗病毒血清及利巴韦林注射液,数量:20份。”
发送完毕,她便将平板扔到一边,重新投入到紧张的救治工作中。
她用物理降温的方式为孩子们退烧,用有限的药物维持着他们的基本生命体征,不敢有丝毫懈怠。她不敢抱太大希望,毕竟这里是与世隔绝的战区,就算他有通天的能力,要在短时间内将药物送过来,也是难如登天。
然而,奇迹真的发生了。三十六个小时后,当黎明的曙光再次洒满荒漠,将沙丘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时,一阵直升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营地的宁静。
那不是军用直升机的沉重轰鸣,也不是联合国救援飞机的标志性声响,而是一架没有任何明显标识、涂着沙漠迷彩的中型直升机,低调却极具冲击力。
直升机在营地外的空地上稳稳降落,螺旋桨卷起漫天沙尘,让周围的人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舱门打开,几名穿着普通户外服装、但行动间透着军人般干练气质的人员迅速跳下飞机,动作利落地下卸着几个印着国际通用医疗符号的低温储存箱,小心翼翼,仿佛里面装的是稀世珍宝。
“受委托,送达紧急医疗物资。”为首的人将一份简洁的签收单递给闻讯赶来的劳伦斯医生,语气公事公办,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其中包括你们急需的抗病毒血清和利巴韦林注射液,数量充足。”
劳伦斯医生惊愕地看着那些低温储存箱,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他们急需的药物,包装完好,还带着冷藏的凉意,而且数量远超他们的预期。“这……请问委托方是?我们必须向对方表示感谢。”
对方只是礼貌地摇摇头,指了指直升机:“我们只负责安全送达,其他的不便透露。祝你们顺利。”
说完,便转身登上直升机,没有片刻停留。引擎再次启动,直升机很快消失在天际线,只留下漫天飞舞的沙尘和营地里众人震惊的目光。
姜榆站在不远处的帐篷门口,看着这一幕,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几乎要冲出喉咙。她认得那种低温储存箱的制式,与上次运送治疗婴儿肺炎的特效药物时的箱子一模一样。
他收到了她的信息,并且,再次以这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方式,回应了她的求助。
药物的及时送达,如同一场甘霖,挽救了多条生命。在姜榆和其他医生的全力救治下,感染的孩子们逐渐退烧,呼吸也变得平稳,两名志愿者的病情也得到了有效控制。
疫情终于得到了控制,营地笼罩多日的阴霾一扫而空。
几天后,营地举行了一个小型的庆祝活动。
夜幕降临,大家围着篝火坐下,当地的孩子们用稚嫩的歌声唱起了他们的传统歌谣,声音清澈而纯净;年长的部落长老穿着华丽的服饰,向医疗队献上了象征祝福的花环和椰枣。
姜榆坐在人群中,看着跳动的火焰映照着一张张笑脸,感受着劫后余生的喜悦与连日来的疲惫,心中百感交集。
那一刻,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她和沈沉桉之间,早已不是简单的追逃关系。
他们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基于尊重、实力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默契的奇特联结。
他提供舞台与庇护,让她能够在这片危机四伏的土地上毫无后顾之忧地施展自己的才华;而她,则在这个舞台上尽情绽放,并用她的方式——比如那些加密的医疗报告,比如那条简短的求助信息,比如此刻心中的这份触动——默许甚至回应着他的关注。
她依然渴望独立,渴望凭借自己的力量站立,不愿成为任何人的附属品。但她也无法否认,在这片危机四伏的土地上,来自远方的、精准而强大的守护,像一张无形的安全网,让她能够更专注、更无畏地去践行她作为医生的使命。
这种感觉很复杂,有依赖,有感激,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动。
夜深了,庆祝活动渐渐散去,大家各自回到帐篷休息。姜榆回到自己的小帐篷,打开平板,屏幕的光映在她的脸上,显得格外柔和。
她迟疑了片刻,手指在屏幕上停留了很久,最终只发送了两个字:“谢谢。”没有称呼,没有落款,简洁得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却又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度。
几乎在她信息发送成功的下一秒,平板轻微震动了一下,收到了一条回复,同样简洁,只有一个字:“嗯。”仿佛他早已等候多时,只是在等她先迈出这一步。
姜榆看着那个字,唇角不自觉地微微弯起,眼中的疲惫被一种奇异的暖意取代。她关闭平板,躺下行军床,拉过薄被盖在身上。帐篷外,沙漠的风声依旧,却不再显得那么孤寂。
星空之下,两条看似平行的轨迹,正以一种无人能预料的方式,悄然交汇。
博弈仍在继续,但性质已然改变。这不再是猎人与猎物的追逐,而是一场强者之间的对话,隔着千山万水,却清晰无比。
他们都在试探,都在靠近,都在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这场隔空的博弈,变成真正的并肩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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