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京都的雪终于停了。
春岁宴推迟了三天,原因是皇上体恤路途遥远的臣子,留出充裕的时间让他们赶路。
宴会开始,群臣鱼贯而入。
皇帝坐在顶端,俯视宴席上的一切,恍若宝相庄严的神佛。
他发现左侧的飞鹰卫指挥使裴朗,似乎藏着心事,盯着宴席某处许久。
随着他的目光,见到巡边大将军跟身边的女眷说话,姿态亲昵。
“后悔了?”宇文樊拿起酒杯一饮,满腔烈气,总算感到些许舒心。
裴朗的手搭在佩刀柄上,忍不住握紧,眼眸轻微晃动,仿佛一簇摇曳烛火。
裴朗耳聪目明,能看见许多细微的举动,眼睛仍盯着宴席,轻声道:“是。”
“还算实诚。”宇文樊摇摇头,话锋一转,“这般也不怪你念念不忘。当初营帐里与她抵足而眠,竟然能瞒着朕到底。”
他半开玩笑道:“朕早该娶她。”
裴朗收回目光,垂眸遮住眼神,低声道:“陛下。”
他话语里罕见多了祈求的意味。
“这就回护起来了。”宇文樊举杯共饮,说话逐渐含糊。
“当初那心思,也就你自己糊里糊涂,兄弟们却看在眼里。”
裴朗低着头应声:“谢陛下。”
宇文樊放下酒杯,跨坐敞开双腿,酒入肠肚灼烧身体,骂道:“没出息的家伙。
敌营里敢浴血,怎么到了这方面跟只鹌鹑没两样?她是忘了,我看啊,你是傻了。”
裴朗抬起头,望向那魂牵梦萦的脸庞,眼眸里酸涩,忍不住握紧刀柄。
宇文樊灌了一杯酒,嗤笑道:“你瞧瞧自己的样。”
他今夜分外话多。
……
月挂柳梢。
脚步声停在后殿侧室。
纱窗上投了两道娇小的影子,晃过一道轻柔的黄晕,瞬间照亮了黑漆漆的房间。
梅姝借着月光踏入屋内,径直走到里间的衣橱前面,轻轻打开柜门。
抽出腰带,脱掉几乎浸泡酒液的衣襟,刚穿好半边肩膀,却听到屋内传来一声响动。
她快速拉上衣襟,却骤然落入一身酒气的宽厚怀抱,惊得愣住。
推不动那人的手臂。
“别动。”黑暗里传来一声低哑的嗓音。
梅姝却不肯相信,极力挣扎,始终无法摆脱占有欲十足的拥抱。
她感觉到对方浓重的鼻息,脑袋疯狂地转动思维,试图找出要害她的动机。
徒劳无功。
那黑影握住她的手,牵着她抚摸自己的脸庞,轻声道:“认不出我吗?”
那掌心有些茧,粗粝扎手,磨着她的皮肤。
梅姝满头雾水,摇摇头,然后意识到黑暗中看不清,想要抽回手。
那黑影不肯放手。
梅姝怕横生枝节,偏偏他语气里笃定,难免引起她怀疑自己的身份。
她转念一想,莫非是恶作剧。
“怎么瘦了那么多?”那人几乎叹了一口长气,语调缱绻,“真好。”
话未完,吻已轻轻落在她的发间,仿佛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然后是一声叹息,更多是满足的意味。
梅姝不由浑身紧绷,推拒了一下,引来更加用力的禁锢。
“不是梦。”
梅姝确定那人好像认识她,冷眼望去,依旧黑漆漆一片,却惹他笑。
“小疯子。”他轻声,语调上扬,仿佛情人低语。
梅姝眼前闪过一幕幕模糊的影像,转瞬,快得根本抓不住。
“我……”
她耳畔响起一声久远的叹息,越来越多的说话声响起,再次转瞬即逝。
“想你了。”
梅姝只觉得眼皮沉重,慢慢耷拉下来,只来得及无声开口:“可我不认识你啊……”
同时,她的眼皮上落了一滴滚热的水渍。
似乎是眼泪。
……
马生发现梅姝从宴会里回来后,好像变得愈发奇怪,一直坐在院子里赏月,迟迟不愿入睡。
她以前没有这样的习惯。
“怎么了?”马生走到她身后,轻声问道。
梅姝把头靠在他的腰腹,仰着头望向他,忽然比划着手势:“将军,你放我走吧。”
马生浑身僵硬,脸部的疤痕愈发威严狰狞,低垂眼眸,透着一股阴冷。
他沉默许久。
月色朦胧,披一层薄纱,似乎把魁梧身影化作一具灰泥俑。
“是谁跟你说了什么吗?”
马生嘴里硬挤出话,脸色肉眼阴沉可怖,似乎察觉到怀里的瑟缩,他尽力柔和了眉梢,舒展脸部的疤痕,却依旧突兀可怖。
他缓和语气道:“告诉我吧。”
梅姝摇摇头,伸手触碰他搭在肩膀的手掌,无声开口:“我见到姐姐了。”
马生愣住。
然后见他一直小心翼翼护着的女人,用看透一切的平静眼光,看着自己。
“将军,我知,你想要她。”梅姝平静补充道。
马生眼眸里闪过一阵晦暗,遏制不住的怒意,隐隐有些受伤。
白谣确实是他年少时隐秘的梦,是引起他自我唾弃的源头,是深埋藏在心里的一根刺。
“所以你要我放你走?”马生发怒起来,如同准备蚀骨的夜叉。
梅姝闭上嘴保持了缄默。
“你别操心,我会救出她的。”马生背着身别过头,看不清样貌神情,很明显手背青筋跳动。
那夜谈话后,马生似闹了别扭,虽然照样夜里替她暖脚,却不再说些体己话。
夜里,伏在她身上,便幽幽望着她,发狠如恶鬼。
“没良心的……”他重复一遍又一遍,咬牙切齿。
……
白谣出事了。
她为了救小侯爷,惹了一身祸,如今被关在大牢里,面如土色,吃了好些苦。
梅姝本以为白谣很快会摆脱悲惨的境遇,毕竟她可是女主角。
糟糕的是,她已经被关了三个月。
其实,白家大小姐的身份基本不是秘密。因为马生的缘故,天家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去耍。
而且,马生经常派手下留意白谣的消息。
梅姝原先也不是很在意。
如今却因为白谣的境遇,而不得不寻找解决的办法。而她能找到的帮手只有马生了。
但是他的态度却奇怪,似乎对她提出的建议太过生气。
梅姝不认为这是他爱她。
从小的遭遇使他缺少尊严,缺少关爱,使他贪恋自己的一些柔情,可是,她难以忘记雨夜里那冰冷无情的眼神
甚至他也不见得有多爱白谣。
否则不会任白谣与小侯爷卿卿我我,却依旧无动于衷。
……
马生也不知道自己气什么。
他确实一直在张罗这件事,正想办法救出白谣,但是他莫名不想梅姝知道这件事。
一想到她可能误会,他便觉得心烦意燥,甚至产生放弃营救的想法。
他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他坐在侧院书房里,拿出锦囊打开,蹙眉呢喃:“欲求而怯……辗转反侧……难舍而惧……”
他嗤笑,压住内心难以察觉几分怯惧,自言自语道:“小女儿做派罢了。”
却把纸张放回锦囊里,动作谨慎轻柔,放进柜里,藏在底部。
自从意识到陛下的心思,他便决定先下手为强把她攥在手里。
原本他只是想控制梅姝,保住自己的地位财富,根本没想过直接要动她。
可是,计划彻底走偏。
或许是那夜的大雨使他放松了警惕。
至于处处疼惜她,不过是一点愧疚,毕竟她是无辜的。
仅此而已。
何况她说……她不爱他。
任凭心脏不受控制地酸胀,感觉愈来愈有异样,马生却不去深想。
而且把梅姝放在身边是更安全的。
毕竟所有人都以为梅疯子回来了,其实,只需耍些手段误导即可。
她爱不爱他……
马生食指曲起敲着桌面,眼眸里闪过十足烦躁。
有什么关系?
……
马生最近忙,很晚才会回到府邸,有时甚至没有回来。
白谣惹得祸似乎很严重。
他不得不处理。
今夜,月光透过窗户落在小楼内,柳梢枝头暗影重重,仿佛摇曳着鬼魅。
梅姝从梦中惊醒,果然床榻边坐着一道黑影,轻抚耳畔发丝,带来一阵痒意。
这小贼最近来得愈发频繁了。
梅姝等了一会儿,见他还不离开,便伸手轻轻扯一下被褥。
那贼人轻车熟路地摊开一只手掌,伸到她面前,低声道:“别怕,我只想跟你说说话。”
屋内仍然安静。
约过了一柱香,温热的触感落到掌心,慢慢划动几下,组成一句话。
“阁下,您能不能别再来了?”
他发出一声轻笑,要伸手摸她的发顶,却被她避开,也不恼,低声道:“那不行。”
她似乎有些生气了,呼吸都沉重了不少,惹得他再次轻笑。
“那能不能别总是神出鬼没?”她手指写得用力。
他好似很高兴,胸腔起伏,笑着:“好,以后我要来,便在你窗前放一支花。”
“我困了。”她翻身转过头,貌似不打算再理会。
黑暗里,把她神情看得一清二楚,再次失笑。
“生气了?”他替她掖好被子,“除了这个要求,其他的事我愿意答应你的。”
床上的人儿依旧没动静。
他知道她没睡,却也不愿意戳穿她,想了想又说:“想知道他最近去干嘛吗?”
沉默了一瞬,她到底翻身做起来,触碰他的掌心,迟疑了,问道:“你想说什么?”
他牢牢注视着她,心里止不住地泛酸,便冷哼一声。
“他正想法设法要救下那个女人。”
“你想救她?我说过,我可以答应你的任何事。”
他声音低沉,不似开玩笑。
梅姝沉默许久,叹了口气,手指落笔:“陛下。”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写:“您真的认错人了。”
屋内沉默许久,甚至以为他已经离开,却听到他轻声说:
“我知。”
“睡吧。”
……
那天后,贼人不再光顾,梅姝总算睡了几天好觉。她可不想跟宇文樊玩什么替身游戏,只想尽快完成任务。
很明显马生暗恋白谣。
系统最初也暗示她要以此切入,在不影响主线基础发展的情况下,挖女主的墙脚。
马生多少有些喜欢自己,但到了什么程度,梅姝不是很确定。
她隐约能猜透他的想法,他可能是不肯认输,不敢认输。
这人狠起来连自己都不会放过。怎么肯输给自己呢?
梅姝现在想想是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单纯以为养那么久也该熟了。
如今看来不给他点教训,他是不会服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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