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寂然无声时,姜柏枝听见了谢清隽的心跳。雪松般的青年,有颗炽热的心脏。这颗心脏,正真切地为姜柏枝跳动着。里面装着的,不仅有庙堂社稷,还有隐秘的情愫。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稳健而有力。
唔……跳得有些快了。
姜柏枝认为,自己好似那广袤森林里守株待兔的狩猎者,布置好陷阱,躲藏在挤挤挨挨的灌木丛中,蓄势待发,只等猎物送上门来,自寻死路。
而谢清隽,就是她的猎物。
他像只兔子,还是奇闻录里的长腿兔。看似矫健聪明,是兔子中的佼佼者,实则呆呆笨笨的。就如现在,他明明已经进了她的天罗地网,却还分不清状况,傻傻地将她当作救命恩人。
尽管,他已因为她,失魂乱智,后脊发凉。
姜柏枝注视着谢清隽紧闭的双眸,瞥见他的眼睫控制不住地眨动,有些想笑。她微侧头,朝他的耳坠缓缓吹了口气:“子霁,你知道吗?那日你才到云梦,就被祖父盯上了,所以……”
——所以,他特意派我来接你。
谢清隽骤然睁开眼,一下子与唇畔噙笑、好整以暇的姜柏枝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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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朝立国三百余年,全赖洛河及其支流滋养。渭水乃洛河最大的分支,地脉狭长,蜿蜒曲折。渭水河畔最有名的两个地方,分别是云华与云梦。云华乃是帝母故乡,帝母出自王谢大族的云华谢氏;而云梦则是姜氏故里,文典兴起之地。
姜氏为诸氏族收藏诗文典籍之最,且代代相承,薪火不断。史经既出,天下同德,凡读书科举之子,必趋之若鹜。
初元贰年冬月,正统帝李昭陵即将结束丧期,并大赦天下。为兴复文政,他欲重设国子监,因而派礼部侍郎谢清隽前往渭水,请姜太傅襄助。
故事,由此开始。
傍晚,渭水河畔,官道,云华与云梦交界处。
“女郎,您慢些。”鹰鹰抱着乌墨彩翎斗篷,单手握着缰绳,跟在姜柏枝身后,苦口婆心,“天寒地冻的,您还是披上斗篷吧,免得着凉。”
姜柏枝正策马前进,闻言,头也不回,只道:“鹰鹰,不必如此累赘,天刚擦黑,哪儿有那么冷?正事要紧,咱们还得找谢侍郎呢——也不知道谢侍郎是否迷了路,这都快出云梦地界了,还不见踪迹。难不成,他在云华谢氏多逗留了些时辰,所以还没到?”
姜柏枝眉头紧锁。
今早,她去给祖父祖母请安时,祖父说,雍都的谢侍郎要来,阿爹阿兄不得空,所以她去接。她在驿站等了大半日,没等到。来到郊外,还是没寻到。
这让她如何与祖父交差?
姜柏枝思绪翩飞,一时不察,马跑偏了,渐渐跑到边沿,险些惊着赶路的行客。不对,这时候怎么还有行客,还藏在如此隐蔽的草丛中?姜柏枝边想,边拽紧了缰绳。
“——吁!”
马儿被牵住,感到束缚,不爽地直起身,蹬了蹬腿。姜柏枝见它犯倔,捶了捶它的马头。马儿喷着气,不情不愿地放下腿。
姜柏枝人在马上,居高临下,看向前方。
原是才下过雨,路边有个不小的泥坑。加之雪天路滑,赶路时不注意,马车侧翻,不慎栽进了泥坑里。有郎君孤零零地坐在泥泞里,衣袍甚至是额角全溅了泥点。仔细瞧,还有红印,怕是见血了。
他衣着不凡,应是出身不凡。若非万不得已,不会形容狼狈,长坐不起。姜柏枝猜,他是伤了腿,起不来。至于他的随从或车夫,也许是找人去了?
两城交界处,荒郊野岭,鲜有人出没。
姜柏枝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之人瞧,心里在想,不若做个好人,问他是否需要帮助,若是需要,她就将他带到城中的医馆。若不需要,她也理当陪着他,等他的同伴回来。
寒冬腊月,山上早没了食物。就怕野兽饿极了下山,顺着血腥味,攻击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嗯……据她观察,这郎君的体魄,怕是不行。看着清瘦,不像能打的。
这是姜柏枝见谢清隽的第一面。
窘迫,单薄,清癯,俊朗,文质彬彬,深陷泥泞,落了难的贵公子。
这也是谢清隽见姜柏枝的第一面。
高高在上,落拓不羁,生机勃勃,灵动飞扬。哪怕是在繁花迷眼的雍都,也是独一份的率性女郎。
“郎君——”
“姑娘——”
二人异口同声,相视一眼后,又不约而同地停下。
沉默片刻,谢清隽暗道克己复礼,微微低头,不看姜柏枝。他抬手作揖,声音清越,如玉器相撞:“姑娘安好,在下姓谢,任职礼部侍郎,来自上京雍都,为拜访姜太傅而来。若姑娘不嫌,送在下至云梦姜府,在下定当结草衔环、厚恩以报。”
未曾等到女郎的回应,只听得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如百灵鸟展喉般清脆。
不由自主地,他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
她的笑容明媚活泼,好似多难的险境都无法困住她。她自在地像一阵风,无拘无束,却阅尽这山川江流、浩瀚天地。
他衣着凌乱,她却不染尘埃。她如汪洋中的一滴水,虽然渺小,却清澈透亮,任是风吹浪打,也不改初心;而他陪着帝王跌宕起伏,受尽冷眼与蹉跎,心中早失了那份净土。
这份迥异,竟令谢清隽有须臾的自惭形秽。
姜柏枝不知他心中所想,就算知道了,也会付诸一笑。她微偏着头,眸光比方才要明亮得多。找了这么久的人就这样出现在了眼前,她如何能不欣悦?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天色不早,得速战速决了。万一赶不上宵禁,还得在城外逗留一夜。姜柏枝不废话,开门见山:“阁下原来就是谢侍郎——我不才,正是姜太傅的孙女,姜柏枝。”
“我来,是为了迎谢大人入府。谢侍郎,请随我入城。”
语罢,姜柏枝骑马靠近了些谢清隽。她稍稍压低身体,弯腰靠近马儿。空出的一只手,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朝谢清隽伸去。谢清隽不懂,只讶异地看向姜柏枝。姜柏枝看他没有动作,困惑地瞧着他。
她说:“谢侍郎,快点儿上来,我骑马带你回去。”
谢清隽犹豫着:“男女授受不亲,共乘一骑,若叫有心人看见,恐怕会有损姑娘的清誉……”
“清誉?”姜柏枝哽住,“且不说事权从急,天色昏暗……你我并未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心自坦荡荡,何惧他人言。难不成,雍都的贵人们是这样要求女子的?”
说至最后,已是调侃。
谢清隽支吾不言,难以突破自己那关。
“上来!”
姜柏枝短促地说。
她的口吻变得生硬,甚至有丝命令的意味。恰好刮了阵风,姜柏枝几不可见地打了个寒噤。坏了,天骤冷,若不早点回去,明早起来,还真是要得风寒了。
如此想着,姜柏枝也不等谢清隽的回应了。她再屈了屈身体,直直地抓住了谢清隽修长分明的手。她与他掌心相贴,十指相扣。再一使劲,就借着巧力,将谢清隽拽了上来。谢清隽上马后,姜柏枝立刻松了手,甩了又甩。
谢天谢地,还好没脱臼。
姜柏枝在心里舒了口气。
谢清隽……
谢清隽已经完全不知所措了。
就那么片刻功夫,他完完全全地被姜柏枝所掌控。十指相扣,十指连心。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蜷了又蜷,好像正被姜柏枝给攥在掌心。
他们双手相扣的那一瞬,夜幕真正来临,光晕全部消散。以他们的双手为分界线,光与影,明与暗,互相交织,却泾渭分明。
他这边,是泥潭,是黑暗,是夜。而姜柏枝那边,是黄昏,是日暮,是昼。她就在无尽光亮里,朝他伸出手。她将他拉出泥泞,亦是将他从黑夜推向白昼。
谢清隽想,他也许,此生不会忘记这景象。哪怕,他与姜柏枝,可能只有一面的缘分。
他心有依恋。
依恋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但正是这份依恋,让他顺从,让他毫无抗拒地依靠着姜柏枝的力量起身。他根本不想去思考,为什么姜柏枝的力量如此大,能托起他这个成年男子。尽管,他也用了些力气。
她不是最纤细的,却是最有力量的。她那匀称的身体里,蕴藏着巨大的能量。
谢清隽不想思考,也没必要思考。反正,这个夜晚,他已惊叹了许多次。那些异于常人的细节,统统消散在了姜柏枝所拥有的神奇之中。
谢清隽遇到了难题。
坐在马上,坐在姜柏枝身后,他紧张,且如临大敌。
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女子靠得这样近过!
他身上脏得很,都是泥泞,有的干了,有的还湿漉漉,万一……万一将姜柏枝的衣裙染脏了,可如何是好?她会不会……对他心生芥蒂?
谢清隽的整颗心都在为此而惴惴不安。
1、真的很甜,居高临下的弯弯和人夫感十足别别扭扭闷嘴葫芦的子霁
2、呜呜呜呜呜,打滚求一波收藏评论呀~
3、长腿兔就是北极兔哈,有点傻傻的聪明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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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04 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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