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向邪从来不会拒绝风青离。
骤雨来得很急,油纸伞被吹得倾斜,淋湿了辜向邪半边衣衫,他撑着伞侧身看向风青离意思不言而喻,只是风青离却并未上前直接从门后拿出了另一把伞。
这么大的雨,一把伞并不足以遮挡两个人。
并肩而行的人,拉开了三寸多的距离,辜向邪默默抿唇。
雨水淋湿靴子,每走一步像是被拖着下坠愈发沉重,哒哒水声规律起伏,他们步调不一,看上去并不那么默契。
“说起来,青离再见世子时也是这样的雨天。”
那样的相逢,并不算完美甚至说得上糟糕,大概没有人想让自己狼狈的一面落入他人眼中,风青离是这样,辜向邪亦如是。
或许那个时候当作没看见走掉,才是尊重对方的最好决定。
只是在岁月已经把这个人的痕迹淡到无法回忆的时候,风青离陡然在雨中望间那么个背影,稍微冲动了一下。
风青离张开掌心雨滴坠落,冰冰凉凉,聒噪的雨声里他的内心也跟着平静,仿佛过往也随之被清洗。
“雨天可真好。”
“不好。”辜向邪道,他扬起伞雨倾斜着打湿发丝,漫天的雨幕里,恍惚之间又看见那具一动不动的尸体,他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步幅变小逐渐落后只能远远望着前去的背影。
风青离倒是没想着要人和他一样才行,他踏上楼阁登高远望,迷糊中群山外的城池若隐若现。
此处距离凉城并不远。
那是一座古朴垂暮的城池,在大雨中愈发的沉寂,静谧到没有生命的痕迹。
它曾经也曾生机勃勃。
风青离摩挲着栏杆,油纸伞上的雨滴噼啪作响,雨有点凉,他收伞在深红色长椅坐下,沉默地望着,静谧孤独仿佛一尊雕像谁也无法靠近,尽管如此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眼眸深邃而温和。
辜向邪不知何时到了,他走近站在风青离身侧,油纸伞收起垂下水流不断流淌沾湿衣摆,他恍然未觉同样沉默,只是他的眼并未落在远山,所有的目光只投注在一个人身上。
他们并未说些什么,甚至连简短的交流都不曾有看上去疏离而陌生,没有人会想到这样的两个人也曾亲密无间,一同长大。
视线太过明显,风青离想要做到忽视也很难,他仰面与之对视,那双眼眸宁静淡漠,似冬日里的雪,只是并不会让人感到寒冷与冒犯。
风青离不明白这个人为何一直看他,大雨滂沱绵绵青山中云雾飘渺,恍若仙境,外秀丽的景远比他好看。
他垂眼看向对方湿漉漉的衣摆,明明撑着伞也会淋湿:“世子,青离有些倦了,不如归去。”
风青离柔柔一笑,儒雅随和。
“好。”
三天后雨止风停,太阳高高悬起,闷热难忍,死去的鸡鸭被泡胀散发着腐臭的气味,寨子里的每个人都病恹恹的,萎靡不振脸色发青。
管家端着洗漱的水盆放在床角,服侍主子净脸,他颤巍巍用湿手帕擦过风青离青黑的眼底,愈发担忧。
“公子,今日寨子里又死了两人。”
风青离半靠在床上,纯白色的里衣微微敞开露出锁骨,雪□□致,浅浅的红痕浮现暧昧不清,闻言,他放下手中的书卷:
“都有何症状。”
“眼底发青,眼珠子上布满血丝,身上疮口遍布,据说是瘟疫的前兆,那些人已经将病患单独关起来避免传给旁人。”
眼底发青啊,风青离不动声色摸了摸锁骨上不起眼的红痕,微微凸起,不知何时长的痘正在以缓慢的方式生长。
一切症状都能对上。
风青离眼中的情绪渐渐复杂,他掀开被子起身落地在书案前坐下,执笔在纸上书写。
“这几日……莫要让世子来我这边。”
管家端着水盆有些为难,别人家的世子他怎么管的住,腿长在人家身上。
“公子……”
“随便找个理由打发了……就用我的名义去办事……”世子……挺听话的,风青离低头写着字,不知想起了什么笔尖一顿,咳出一滩鲜血。
“公子!”管家大惊,连忙上前。
“去吧。”风青离抬眼,语气淡淡却不容置喙。
管家默默后退半步:“是。”
管家走后没有多久,一只白鸽从窗户飞入落在书桌上,亲昵地蹭了蹭风青离,鲜血染在洁白的羽毛上,他放下笔用手帕擦拭。
[怎么总咳血。]
“痛才能更好地铭记。”
风青离对自己也能下狠手。
信鸽的腿上绑着小竹筒,他取下倒出卷起的纸条展开观看。
“日安,公子所交代之事不敢懈怠余日夜操劳以待解忧,不知何时可来接公子回家。”
风青离抚摸着末尾的字,神色淡淡,他提笔回信又将方才写的东西放进竹筒。
雨后初停,白鸽的羽毛带着雾气的潮湿,飞向远方身影消失在群山之中。
艳阳高照,青山朦朦,白鸽的身影渐渐消失,风青离在窗边看了会才转身回到原处。
木盒里呼呼大睡的虫子,被风青离毫不怜惜再次丢进装着心头血的水壶,蛊虫犹如落到美食丛中瞬间醒来撒着欢游玩,黯淡的颜色变得红润,几息后被捞出重新丢进木盒。
蛊虫呲哇乱叫抗议着不满,风青离无动于衷,他想起那日辜向邪吐血的场景,无情盖上了盖子。
两个人凑不出一副完整的身子,都是病秧子,可真是有几分好笑。
“你说……我会死吗?”
忽然提起这个话题,系统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是在问它,停顿几秒后才回答:“不会。”
不作死就不会死。
风青离并不畏惧死亡,他只是怕死前想做的事没有做完。
这一夜格外的喧闹,山寨外火光滔天哭喊声不绝如缕,竹楼里却昏暗静谧,一扇门将世界划分成两半。
风青离躺在床上背对火光,呼出的气息微弱,他闭着眼像是睡着了般,绸缎般的墨发披散大片衬得人更加瘦削。
一道身影来到悄无声息,他站在窗前修长的影子投射,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才握住风青离手腕,像是在确认什么。
无名人取出瓷瓶将不知名的药塞进风青离口中,在床角坐下,天际吐白光芒透过窗撒在帐慢上,宛若石塑的人才僵硬起身朝着门走去。
待脚步声远去,床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风青离眉宇间疲惫虚弱,颇为无奈:
“他在较什么劲?”
系统沉默:[有没有可能他不知道你装睡。]
风青离不置可否,苦涩的药味在口中回荡,他沉默将床角一丝不苟的褥子揉乱重新躺回去补觉。
讨厌苦味。
辜向邪真是克他的,一面对他风青离便会在某些时候变得幼稚,从前是……现在也是。
白日里管家恪尽职守不肯放任何人进屋,到了晚上某位世子便悄无声息进来和风青离熬鹰,风青离很多次无奈想问问原因,却每次刚有动静,那个人便像受到惊吓般起身躲到黑暗里。
如此折腾下,风青离好像更病得格外的严重,宛若失去了生机,整日靠着床不住地咳咳咳。
系统看破一切:[你这样不会吓退他。]
辜向邪又怎会害怕被传染,宿主还是太稚嫩了。
“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世人都怕生老病死。”
[你也怕吗?]
风青离咳嗽的动作停滞:“不怕,死亡才是我的归宿。”
他的家人可都不在这人世间。
如果这世上鬼神之说真实存在,他更想成为鬼,成为厉鬼杀尽所有负他之人。
风青离眯眼朝着系统灿烂微笑,温暖和煦任谁也看不出他的想法如此惊世核俗。
山寨中今日多了些人,往年的稻草四零八落撒的到处都是,混乱狼藉,汉子们驮着许多的货物,大多数是药材,随行的有几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子,忙忙碌碌拿着药材辨认。
这些郎中都是被劫来的,却不知为何格外淡定。
辜向邪从中选了一位看起来德高望重,最受其他人照顾的老郎中,恭敬俯身行礼,姿态谦卑。
“还请先生随我走一趟。”
山贼们正笼络着大夫们配药熬药,闻言面面相觑,但想到按照这位公子哥的方法,生病的人确实有减少,便也就随他去了,反正少了一个大夫,还有其他的。
竹楼外,管家拦住了辜向邪,他佝偻着腰一如既往强硬:“世子止步。”
辜向邪皱眉,面上冰冷,整个人宛若一块寒冰冷气逼人:“我带郎中为风公子瞧病,你作何阻拦。”
管家看到一旁的郎中顿了顿,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条路,让郎中顺利进屋。
“公子不想见您。”
直白却又剜人肺腑,辜向邪不是不知道风青离这几日躲他,他冰冷的眸子暗了一瞬,站在门外不再上前。
路过竹楼的山贼听到屋内的咳嗽,瞥了一眼,有些惋惜:“那窗上的花枯了,里面的人也要凋谢喽——”
辜向邪拳头握紧偏头看过去,山贼骤然一惊,回神便见冷如雪人的公子朝他走来,他欲盖弥彰挺起胸膛想要挥拳示威,辜向邪却从他身侧走过,不曾回头。
屋内,老郎中掏出药瓶递给风青离,伸手行礼恭敬跪下。
“相爷,老奴来迟了。”言罢,他眼泪泪涔涔,提着衣袖擦拭。
岁月荏苒,儿时的面容早已模糊,风青离看着那张脸也只有一点点熟悉,他淡漠打开瓷瓶吞下药丸。
“张老客气了,还是像小时候那样称呼青离便好。”他撑着床起身,将人扶起坐下。
“辛苦您大老远的走一趟,若非山寨中大多数的百姓是无辜的良民,青离不忍心,也不会劳烦您了。”风青离低着头抿茶谁也无法看清他眼中的情绪。
“小离儿,可和老头子客气了。”
风青离眉眼弯弯,恭敬地倒茶递过去:“是青离的过错,只是不知这瘟疫可有治法?”
“瘟疫?”老头子牛饮一杯,拍桌怒视,“什么瘟疫,分明是有人下毒!”
“只不过这种毒还为难不到老头子。”
“毒?”风青离饶有兴致,谁会下毒呢。
他捏着茶杯,深邃的眼里涌现出暗色,低头间又消失殆尽涌上无尽的笑意。
“张老,这段时间还辛苦您救治那些山贼。”
言罢,风青离伸袖行礼:“青离在此谢过。”
张老扶起他,神色带了几份沉重:“老头子定不辱使命,只是这次过后你要答应老头子回家,不得再入京城。”
这是家族的命令,也是多年前小姐的愿望。
从探听到京城那位的旨意,张家便蠢蠢欲动想要留下公子,再到族内的寒潭飘来许多信物更是一刻也不能等。
只是家住谨慎,先派了信鸽了解情况,再三耽搁下才等到了今日。
“自然。”风青离漫不经心叩击着桌面,敷衍道。
老郎中得到承诺高高兴兴退下去配置解药。
傍晚,屋外传来响动,风青离睡醒望过去,缝隙里天边的霞光绵延,他起身走到窗边,取出窗缝中夹着的花草,一时间有些难以反应。
风青离对于气味比较敏感,他不喜欢竹楼里潮湿的发霉味便命管家采些花草放着祛味,只是许是这几日有着他染疾,管家忧心奔波给忘了,花草许久不曾更换早已枯萎。
而今这束新鲜的,是一束兰花,叶脉修长挺直的茎上花瓣雪白,轻轻蜷曲,淡紫色的花蕊裸.露,香远溢清,不妖不媚,淡香清雅,混合着雨后泥土的气息,是山野独特的风格。
是风青离喜欢的味道。
他捧起放在鼻尖轻嗅,心情顿时好了不少,多日的疲惫在缓慢的消失,窗户打开,他坐在软塌上靠着墙,背后的霞光越来越美丽。
“很好闻。”
他对着花说,身后的墙却回应:“喜欢吗?”
同样靠着墙的辜向邪有些紧张,他在山中寻找许久,也只找到这个。
“喜欢。”风青离微微惊讶,他抚摸花草的动作变得迟缓,原本以为是管家找来的……
洁白的花瓣随着主人的用力从枝头坠落,鲜活的生命像是自此走到了终结,风青离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一丝惋惜。
“不过,还是长在地里的好,失去了根系又怎么能活的长久。”
像他一般失去所有,众叛亲离,风青离难得想多愁善感一下。
“呵。”
一株带着泥土的花草从窗外伸进来,雪白的长袖覆盖住风青离半边肩膀,他放松身体望着兰花庞大的根系久久地回不过神。
这个人……真的是克他,难得多愁善感一下都不行。
虽是如此想,风青离的情绪却上扬了几分,整个人变得真实不少。
“带了一株有根的,你可以好好养它。”
他接过花草,泥土落在身上还不等他拂走,那只手便替风青离挥去所有脏污。
做完这一切,辜向邪又靠着墙坐下,咫尺之遥他并未走进去。
“为何不让我见你。”
风青离将花草安顿进茶壶里,虽看不见对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却总觉得听起来有几分委屈在里面。
只是有什么好委屈的呢,当年辜向邪可是躲了他三个月,而今才不过五六天。
“身有疾,恐殃及世子。”
“我早已不是世子。”辜向邪神色不变,气息却诡异地停了几息,“我想见你。”
几日不见,辜向邪倒是变得更加会说话了,想见他啊,这不是每天晚上都来见他吗,风青离还从未见过有人如此盯梢,要是作为暗卫这种行为,怕是每次任务都会失败。
他微微侧身看过去,将混乱的桌面整理好。
“那……要进来见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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