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幸存者

宿渺迟疑着按压这片触感奇异的人皮,眉头越蹙越紧。

见状,沉默了许久没有出声的秦子休道:“怎么?”

这声一出,莫念念瞬间悚得尖叫一声,不由得后退一大步。

“是、是谁?!谁在说话!”莫念念抖着声叫道,眼珠子惊恐地来回张望着。

秦子休:“……”

秦子休一脸冷漠,有心想知道这内伤究竟何时才能痊愈,因着这“隐形”状态总引得旁人一惊一乍的日子何时才能是个头。

宿渺也被这动静惊得回过神来,不由啼笑皆非,她先是安抚了莫念念两句,告诉她关于秦子休的存在,而后转头“看”向秦子休,道:“这具遗体人皮似乎有异,依正常情况来说,平常人皮质少有如此厚实的……”

她迟疑着道,“……可奇怪之处在于,皮质浑然一体,寻不到多张皮叠粘的痕迹,且这人皮与肉身结缔亦是良好,因而也不能排除是个别人生来便是如此。”

秦子休直接并指朝灵柩内送入一道灵流,沿人皮纹理寸寸扫过,结果一如宿渺所言。

静默一瞬,秦子休淡淡道:“暂作留意吧,继续查验其他遗体,不是还有宋、王两家未曾拜访么。”

宿渺颔首,起身往下一具遗体查验而去。

待每具遗体都逐个检查过后,宿渺方才停了手,经这一番检查下来,只有新郎官尸身存疑,其他倒算正常。

宿渺想了想,决定先将这疑点暂放,等到拜访完另外两家后,再作判定。

宿渺正要携秦子休告别莫念念,谁知秦子休道:“且慢,我问她一个问题。”

宿渺一顿,心有不明。

莫念念不明所以地望向那片出声虚空,拘谨地站在原地,等待着秦子休开口,只听秦子休淡漠道:“莫家嫡子婚宴当天,莫小姐在哪?可有参加婚宴?”

此话一落,宿渺敏锐感觉到了莫念念气息的不稳,似是极为忐忑不安:“念念?”

“我……”莫念念咬了咬唇,“……我在外祖母家,那日未来得及参加大哥的婚宴。”

话落,莫念念紧攥着袖摆,强自镇定着,试图不露丝毫怯意。

然而煞白的脸色却是出卖了她。

秦子休淡声道:“你在撒谎。”

“我没有!”莫念念惊得下意识拔高声量。

秦子休道:“你当时也在婚宴上对吧,结姻亲一族尽皆命绝当场,缘何你毫发无伤?”

他神色甚是冷漠,“此次血案事关重大,倘若因为你有所隐瞒而导致探查毫无进展,只怕不日之后又会再多出一桩血案,你可有作好为此吃罪的准备?”

莫念念瞪大双眼,双膝一软跌坐在地,泪水因恐惧而簌簌掉落:“我,我……”

她张口结舌,哽颤着吐不出半个字,细微气音也被喉腔掐得破碎。

莫念念的反应太过强烈,着实不同寻常。宿渺蹲身摸索着,握住了莫念念发凉的手,她温缓道:“念念,你可信我?”

莫念念泪眼蒙蒙地看向宿渺,忐忑低声:“圣女……”

宿渺道:“我想你定是有何难处才会这般有所隐瞒,你若信得过我,便同我说说好么?”

莫念念惶然垂下了头,抽泣不语。

宿渺无声叹了叹,不愿再多作逼迫,正想唤秦子休与她先行离开,之后再从长计议时,却听莫念念惊惶道:“我,我不是邪……”

“那天我正要送嫂嫂回洞房,谁知嫂嫂突然就……就爆成了一滩残肢,血水溅了我满身满脸,我、我吓傻了,反应过来后才赶忙跑去前厅喊人,却见前厅亦是乱嚷嚷一片,仆从们只来得及尖叫奔逃,无人理会于我,而我莫家族人,全都……”

似是被打开了宣泄的关口,莫念念痛哭出声,“全都死了……”

她哭得肝肠寸断,宿渺心有不忍,抬手抚了抚莫念念的背。

平复片刻,莫念念颤着声继续道:“第二日,水云城内便开始流言四起,只因我莫家与宋家都是在同一日举办婚宴时降了血光之灾,且横死者无不是当事主家一族和众多出席宾客,没有留下一个活口。旁人原以为是与我们两家不对付之人上门寻仇来了,谁知三日后,那城东王家竟也遭了灾,惨状与我莫家如出一辙,大伙儿这才意识到恐怕是那传闻中害人性命的邪物作恶来了,便将情况上报给了仙家。”

“……纵观三家,只有我是既参加了婚宴,又是为婚宴主事一族,却幸存下来的人……我,我也不知道为何只有我无事,我怕极了被当成邪物,才会在仙家来人探查时,隐瞒了自身是为幸存之人的事实,谎称当日身在外祖母家……”

“我,我真的不是邪……”话至此,莫念念猝然双膝跪地,面向秦子休的方向惶惶然叩首,悲切哀求道,“恳请灵仙师明察!”

秦子休思忖须臾,问道:“你可是身有灵脉?”

莫念念一愣:“什,什么?”

宿渺却是明了什么,对秦子休道:“她幼时所得重疾乃是极为罕见的碎魄症,平常医法并无良效,是以我化千年灵兽金丹为根植入了她体内,这才保下她一命,但此法为医谷秘术,并未向外传扬过。”

秦子休颔首了然,挥出一道灵流将莫念念从地上拎起重新站直了身,而后对宿渺道:“走吧。”

离开前,宿渺顺手揉了揉莫念念的脑袋:“莫怕,此事定能有个水落石出,不会有人冤枉于你,你且安心在家。”

莫念念噙着泪讷讷点头:“是,多谢圣女。”

宿渺笑了笑,跟随秦子休离开了莫家宅。

到了外街,宿渺道:“看来这邪物作孽是有条件为限的,只能对凡人下手,不能妄动身有灵根之人。”

她有些无奈,“其实你早便知道莫念念无辜,不过是施以威吓套她话头,以证实猜想罢了,我说的可对?”

秦子休薄唇微抿:“嗯。”

宿渺轻笑了声道:“灵仙师委实严肃,把人家小姑娘给吓着了。”

秦子休:“……”

他轻咳了一声,只当没听见。

此时已近深夜,街市倒也不如先前那般热闹了。

两人寻得一家客栈以投宿歇息,步入客堂时,便有小二眼尖瞧见宿渺,将白抹布往肩上一甩,快步走向宿渺:“姑娘打尖还是住店啊?”

宿渺道:“安排两间上房,多谢。”

小二一愣:“两间?”

可眼前不就一个人?

宿渺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倒是她忘了,无人能瞧见秦子休,多要一间确实怪异了些,未免引人生疑,宿渺只好道:“抱歉,是一间。”

小二朝楼上客房伸手示意道:“姑娘三楼请,您看给您安排东侧的含芳阁可好?”

宿渺颔首:“有劳。”

其实同小二解释多出的一间是预定给友人的也不是不行,然而宿渺思忖了一瞬,最终按下不提。

秦子休淡然负手,自是无可无不可。

此前暂住通幽阁时,哪怕阁侍春雪为他备了间客房,绝大多数时候秦子休还是宿在了瑶光琴内,只是宿渺不知而已。

只不过秦子休忘了一件事。

在外不比在通幽阁,彼时宿渺沐浴是在通幽阁后苑的天然暖泉,而现下到了人界的客栈,是只能在房内的……

秦子休:“……”

秦子休看着被抬进含芳阁的浴桶,以及水面袅袅飘缭的雾气,耳根慢慢浮上一层薄热。

宿渺从须弥戒中取出一套月蓝长裙挂于屏风,好似才想起秦子休在一旁般,偏头道:“子休可否先到瑶光琴内暂避片刻?”

闻言,秦子休立刻一闪身形,转瞬便到了储藏在须弥戒中的瑶光琴内:“嗯。”

全然没有发觉有何不对。

直到一阵撩耳水声从瑶光月境外传来,秦子休才又想起须弥戒乃是宿渺贴身之物,基本不会离身,而此前宿渺沐浴时秦子休总会回避到通幽阁后苑之外,断不会像这般待在瑶光月境内。

现下他再想出去,已是不合时宜,难保不会撞见不该撞见的。

秦子休顿了顿,干脆盘膝而坐,紧闭双眼,双手运诀调动瑶光月境内的浩瀚灵源继续疗愈内伤。

然而那哗然水声总是持续不断地往他耳内钻,似是连同这片境域也被这声响充斥着,不复先前寂静。

静不下心。

秦子休眉宇微蹙,试图运转灵源平复相比于平常来说,实在有些过速的心跳。

蓦地,一幅佳人浴水、涟瞳蒙秋雾的画面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秦子休猝然睁眼,呼吸不自觉停滞了一瞬。

他罕见慌乱地起身,在瑶光月境内时不时来回走动,时不时凝入一团灵源,又豁然朝远处打去,打得瑶光月境内砰声震耳。

却掩盖不住那弥漫充斥在这方天地的水声。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盏茶,许是半柱香,那令人心跳聒噪的动静方才慢慢停了下来。

“子休,可以了。”宿渺道。

秦子休闻声,脚步踯躅须臾,方才闪身回到含芳阁内,见宿渺正以灵力将湿发烘躁,似有滴水濡湿了衣襟领角,秦子休不由想起灵识初明那日,寒雨纷萧湿透了宿渺染血的衣裙,伤势过重致使宿渺人事不省,他无法,只得运用灵力替宿渺更衣。

秦子休脑袋一空,下意识转身避开视线,不料这一转,正正碰倒了旁侧的鼓凳,砰的一声突兀得紧。

秦子休:“……”

宿渺被这动静一惊:“怎么了?发生何事了?”

秦子休道:“……无事,凳椅不稳,不经碰就倒了。”

以为秦子休是想坐在鼓凳上,但不小心摔了凳,宿渺关切道:“可有摔着哪?”

秦子休道:“……不曾摔着。”

“那便好。”宿渺放下心来,随手捋顺发丝,缓声道,“明日一早你我便上宋家与王家拜访吧,关于莫家公子遗体有异这一点,我仍是觉着此间有蹊跷。”

语罢,宿渺等了片刻也没有听见秦子休的回应,不由疑惑道:“子休?”

秦子休蓦然回神,将不自觉落在宿渺如瀑青丝上的目光收回来,囫囵应道:“嗯。”

似是为了找补方才的走神,秦子休很快又道:“依半沧宗人所言,孟家公子似是对水云城血案不以为意,在此等人心惶惶的情况下仍旧执意筹办婚事,要么是性情使然,要么是一反常态。”

宿渺心神领会:“如此,孟家也需留心观察一番了。”

秦子休“嗯”了一声,瞥了眼窗外半昧夜月,道:“时候不早了,该歇着了。”

宿渺从善如流钻入被衾,而后侧躺着面向秦子休,半抬起戴着须弥戒的手:“如今人界不便,委屈子休与我同宿一间房了,可要回瑶光琴歇息?”

秦子休顿了顿,无端因为“同宿”二字而呼吸微滞。

静默一瞬,秦子休扬手替宿渺熄灭了烛火,室内霎时一片漆黑,只余如水月色从窗口倾洒入内,银辉濯濯间,隐约映出床榻处宿渺的身形轮廓。

秦子休提步朝宿渺走去,宿渺闻声,不由循着秦子休步步靠近的魂息仰头“看”去。

一点微凉“指尖”落在了宿渺的指根处,宿渺一顿,那道魂息转瞬消失无踪,紧接着,一道清沉嗓音从指根处传来:“夜安。”

宿渺不自觉一笑,回身平躺在了床间。

宿渺缓缓合上双眼,双手交握着,轻轻落在了心口处。

子休……

她轻婉道:“夜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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