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夜里做了噩梦,第二天早上任远舟起得迟,等他洗漱完,黎姜已经跑完晨跑,正坐在餐桌上吃早餐。任远舟站在洗脸池前,发现自己眼眶下一片乌青,他想起昨晚的那个梦,甚至不敢再看镜子。
早餐是黎姜在街口买的豆浆油条,任远舟没什么胃口,吃什么都觉得味同嚼蜡。黎姜看了他的黑眼圈,道:“昨晚没睡好?你还认床?”
任远舟摇摇头,有气无力:“做噩梦了。”
黎姜起身收拾碗筷,顺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道:“再去睡会儿吧,我去买菜了。睡醒记得把碗刷了,别到处乱跑。”
任远舟套上外套:“黎总,我跟你一起去吧,这都十点多了,再睡也睡不着了。”
黎姜将碗筷扔进厨房的水池,而后道:“别叫黎总,这儿没人认识什么黎总。”
任远舟问:“那叫什么?”
黎姜想了半晌,最后道:“随便,反正别叫黎总。”
淮城处于江南和江北的交界处,已经接近春节,气候说不上温暖,却比北方的寒风要和煦得多。孩子们都放假了,在小区的空地上嬉笑打闹着,有的见了黎姜还会叫一声“姐姐”,黎姜便也笑着摸摸他们的脑袋,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糖塞进他们手里。
任远舟从前没怎么见过黎姜的笑容,好像黎姜总是皱着眉头,她总是有数不清的繁复又琐碎的工作,总是在书房看合同,总是打电话,总是忙。
但是好像来到这里了之后,黎姜就不再是黎姜,或者说,现在的黎姜才是真正的黎姜。
任远舟看着黎姜的背影,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绪,黎姜突然回过头,任远舟的目光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进她漾着笑意的眼睛里,那一刹那仿佛有什么东西变了,也只是在这刹那,任远舟心里的那根弦,突然“嘣”的一声,断了。
黎姜将手背在身后,对任远舟笑着道:“把手伸出来。”
任远舟乖乖把手伸出去,黎姜一只手弹了弹他的脑门,另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摊开掌心,是一颗糖果。
黎姜将糖果放进任远舟手里:“一早上看你都没精神,给了糖就当是我哄你了,不许再垂眉耷眼的。”
任远舟将手中的糖攥紧,小声说了句:“谢谢黎总。”
黎姜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脑袋:“认识没几天,光听你说谢谢耳朵就要听出老茧来了。还有,以后再叫黎总我就要揍你了。”
任远舟突然觉得今天才是自己认识黎姜的第一天,在此之前他从未真正见识过黎姜真实的样子,锦衣华服和权势名利已经抹去了只属于黎姜这个人的个人光辉,剩下的是空洞乏味的虚名假面。
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原来黎姜喜欢吃糖,喜欢和小孩子打闹,走起路来偶尔也会蹦蹦跳跳的,在喧闹的菜市场会为了几块钱和别人脸红脖子粗地理论半小时。
最后是二人拎着大包小包回了家,对着一桌子的食材却不知从何处下手,只能叉着腰,大眼瞪小眼。任远舟只好叹了口气,打开手机搜索着菜谱,照葫芦画瓢倒也做得有模有样。
黎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怀里塞着几包零食,电视里正在播着任远舟早年刚出道时拍过的偶像剧,他演一个炮灰男配,出场五集就下线。
任远舟将饭菜端上桌,对着黎姜道:“来吃饭了,黎姜姐。”
他声音莫名变得很温柔,黎姜回过头,看到他背着光,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楹照在他身上,像是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他穿着简单的米色家居服,刘海柔顺,脊背笔挺,腰间套着已经看得出使用日久的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
黎姜觉得自己好像等着一幅画面等了很久很久,这样的平常无奇,却在平淡之中有着无以用语言来准确表述的温馨与柔情。
她愣愣地站起来,又愣愣地走过去,伸出双臂揽住任远舟的腰,将头埋在他的怀里。任远舟任由她抱住自己,他将锅铲放到一旁的桌上,有点笨拙地轻轻拥住黎姜的肩膀。
过了片刻,黎姜便又好像有有些赧然般推开任远舟,别过头去不再看他。这段饭二人吃得沉默无声,黎姜吃饱喝足之后瘫回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任远舟刷完碗收拾完厨房后,看到黎姜抱着抱枕睡在沙发上,半个身子都要歪到地上。
任远舟拿来毛毯盖在她身上,将毯子细细掖好,末了叹了口气,也回房间补觉去了。他转身后,原本睡着了的黎姜突然睁开眼,盯着任远舟的背影,眼神中不含一丝波澜似古井深潭。
午觉睡醒后已经是傍晚,总有人说午觉睡得多了,一睡醒的时候看着黑乎乎的屋子,会有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感。任远舟坐在床上愣了半晌神,才揉了揉脑袋起床。
他推开玻璃门,发现黎姜正盘腿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手里端着一杯酒,她没有开灯,在远方灯火的映衬下,更显得孤单落寞。
听见任远舟的脚步声,黎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回头笑道:“醒了?带你出去逛逛吧。”
任远舟点头,听话地跟在她身后。
淮城因淮河而得名,这座小城是京杭运河、里运河、古黄河汇经之处,一到夜晚,运河两旁挂着的LED灯管映得河水流光溢彩,河上不时还有画舫载着游人驶过。
黎姜和任远舟顺着运河观光带慢慢走着,沿途有几座桥,因为临近春节,桥上张灯结彩,都挂着大红灯笼,桥上有小贩叫卖一些糖画泥人之类的小玩意儿。
黎姜见了,停下脚步,问任远舟:“去给你买点儿?”
任远舟笑道:“我都多大的人了,你换个哄人的办法。”
黎姜撇撇嘴,买了两个糖画,歪歪扭扭写着两人的名字,任远舟舔了舔,红糖又甜又腻,他看了一眼黎姜,黎姜三口两口已经将自己的名字咬光了大半,正嘎吱嘎吱嚼着。
二人走到运河广场,已聚了一堆正在放孔明灯的人。黎姜买了两个,将其中一个递给任远舟,任远舟却道:“我没放过孔明灯。”
黎姜便手把手教他,她的手不像寻常女孩子那么柔软,骨节也并不纤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衣服穿得单薄,她的手很凉,每次碰到时,总让任远舟有一种想要握住的冲动。
最后,黎姜问任远舟:“放孔明灯是要许愿的,你许什么愿?”
任远舟笑道:“许的愿望不是说出来就不灵了吗?”
黎姜松开手,看着孔明灯慢慢飘向天际,火光映着大红的灯笼纸,渐行渐远,直至化作无边夜幕中遥不可及的一颗繁星,她却什么都没有说。
任远舟问:“你不许愿吗?”
黎姜抬起头,漫天孔明灯的火光照亮了她的脸庞:“我没有愿望。”
任远舟松开手,他没有看孔明灯,而是低头看向地上黎姜的影子,笑得有些无奈:“我的愿望是……”
他没有说完后半句,黎姜转过头,问他:“真害怕说出来就不灵了?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还挺迷信。”
她话音刚落,就听到任远舟声音轻柔:“我希望你真的快乐。”
黎姜愣住了。
远处有人在放焰火,半边天空都被染成了彩色。黎姜看着远处的焰火,对任远舟道:“我小时候是在这里长大的。”
任远舟没有出声,静静听她继续说着。
“我母亲去世得早,她去世后,我一直在这里生活。这是我母亲的故乡,她很喜欢这里,她去世之后,没有葬在黎家,也没有葬在霍家,而是葬在了这里。我想或许有一天,如果我死了,也会更愿意葬在这里。
“我喜欢这座城市,我喜欢它安静平和,似乎我来到了这里,连心跳呼吸都可以舍弃。但我总觉得这座城市并不欢迎我,因为我从前太不懂事,做了许许多多的错事,它为了惩罚我,所以带走了所有我重要的人,却偏偏把我一个人丢下了。”
任远舟站在她身后,烟花和孔明灯的光亮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好长。任远舟对着地上黎姜的影子,微微张开了双手。
他们的影子在璀璨焰火下相拥。
或许是因为旧事重提触景伤情,这一晚黎姜喝得烂醉,她盘腿坐在阳台的落地窗前,默默无声却泪流满面。任远舟就这样一言不发站在她身后,黎姜的悲伤痛苦太过沉默又太过沉重,明明无以言语,却似乎要将他和她一同吞噬。
他至此才明白,为什么他竟会在黎姜身上找到些许熟稔,因为黎姜总让他想起从前的自己。
父母双亡后孤身一人的少年,行走在茫茫世间,身边车水马龙人潮汹涌,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停下脚步,倾听他的悲伤。
他始终觉得自己像是和其余众人隔了一道透明的高墙,他隔着高墙看着他人欢欣雀跃,自己的离合悲苦却从不为人所知。
直到他遇见黎姜。
明明他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落魄过气的十八线小明星,竟然会觉得自己和年轻有为的黎总,有那么片刻是心意相通的。
黎姜身旁的地上散落着七八瓶空酒瓶,她又从一旁拿过一瓶,半道被任远舟截走,她摇摇晃晃站起来,想要抢过任远舟手里的酒瓶,却因为站不稳往地上栽去。
任远舟急忙抓住她的胳膊,拢着她的肩膀,对她道:“你喝太多了,回去睡觉吧。”
黎姜的脸被酒气蒸得通红,她半靠在任远舟怀里,手抬了又放,最后双手捧住任远舟的脸,口中细语呢喃。任远舟没有听清她说了些什么,微微侧了侧头,额头上却传来柔软的触感。
是黎姜的轻吻。
任远舟抓住黎姜的手,对她道:“黎姜,你喝醉了。”
黎姜却甩开他的手,将任远舟压在墙上,任远舟弯着腰,尽量让自己和黎姜之间能够留下一个安全的距离。黎姜按住他的双手,踮起脚,吻了吻他的眼睛。
与其说是吻,倒不如说这只是一个轻轻的碰触,似乎这一个吻已经耗尽了黎姜所有的力气。黎姜低下头,将额头抵在任远舟肩上,良久无声。
任远舟叹了口气,将黎姜打横抱起送回卧室,离开前他看到黎姜床边柜子上放着一张合照,依稀辨认出黎姜和贺洵的面孔,他注意到黎姜笑着倚在一个少年的肩头,那少年穿着简单至极的白衬衫,正低头浅笑着看着黎姜。
他离开房间,将屋子收拾干净,坐在阳台上发呆。恍惚间觉得晨光刺眼,原来不知不觉,他竟独自默然坐了一整夜。
以黎姜的酒量,喝到烂醉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姜子三分醉,演到你流泪,船儿太天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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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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