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将任远舟送到员工宿舍的楼下就离开了,已经将近十二点。他出门时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外套,他没有带钥匙,敲门没人应,手机也没电了,四处寂静黑暗,只剩他一个人站在冬日的凌冽寒风里。
任远舟在楼下等了一会儿,刚准备离开,转过身却看到黎姜站在他身后,手里端着两杯热牛奶,递给他一杯:“天太冷了,喝点儿热的。”
他接过牛奶,莫名有些心虚:“黎总,您怎么来了?”
黎姜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怎么,我还不能来吗?”
任远舟摇摇头,黎姜却突然伸出手,抚上他的脸颊。她的手很暖和,正好覆在被邱总打过留下的指痕上,温热柔软的触感和伤口处的灼烧一般的刺痛交织着,最后都被胸腔里的一口热牛奶击败。
任远舟有片刻的出神,好像他一直在等的就是此刻手中握紧的这一点温度。似乎风雪交加,远途奔袭,不过只是为了这一杯热牛奶。
黎姜收回手,将自己手中的热牛奶塞进任远舟手里,又从包中拿出一管药膏,仔细涂在任远舟脸颊上,一边涂一边问道:“疼吗?”
任远舟轻声道:“不疼。”
黎姜突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任远舟顿时“嘶”了一声,他扯了扯嘴角,诚恳道:“没那么疼,我皮厚。”
黎姜这才收回手,道:“我今晚不该让你一个人去的。”
任远舟沉默,过了一会儿突然道:“黎总,为什么是我呢。”
黎姜像是没有听清楚:“什么?”
任远舟有些窘迫:“我是说……您为什么选择了我?我没什么名气,性格也不那么讨人喜欢,长得也算不上多么好看,您为什么……”
黎姜打断了他的话:“陪我走走吧,任远舟。”
他和黎姜于是在凌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散起步来,最开始的时候二人都不曾说话,忽而黎姜开口道:“我最开始的时候,只想给你一个机会,当做你善意提醒的答谢。我之前和你说过,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朋友,那是一个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任远舟不明就里地顺着她的话问道:“黎总您的朋友,想必也像您一样年少有为吧。”
黎姜停下脚步,偏过头看向他:“不,他还没来得及长大就去世了。”
任远舟哑口无言,手足无措地想要扯开话题,黎姜却笑道:“这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也没什么不能提的。”
她带着几分惆怅地继续道:“所以我见到你的时候,我在想,如果当初的我是现在的我,能够给他提供另一个更好的选择,是不是一切都不会走向当初的结局。”
黎姜长舒了一口气,掩去了眸中所有的情绪,又变成了那个刀枪不入的黎总:“我有我的私心,我是为了弥补我自己的遗憾,但我的弥补并不代表着要牺牲你的未来。我知道你不应该止步于此,我只是给你提供了一个平台而已,这样说来并不算是你单方面得到好处。”
她对于自己的精明算计没有丝毫的掩饰:“任远舟,你要清楚,聪明人总是更喜欢双赢。”
任远舟一时哑口无言,正当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时候,黎姜突然凑近了抱住了他。黎姜的发丝散落在他颈窝,依旧是水生调的香水味道,在刺骨凌冽的寒风中莫名多了几分温热。
他突然觉得黎姜是个很孤独很孤独的人,孤独到看起来好像拥有了整个世界,其实却只有他如今的一个拥抱可以当做慰藉。
过了一会儿,黎姜依旧没有松手,只是低声唤他的名字:“任远舟。”
任远舟轻声应道:“嗯。”
他的手空悬着,不知道该抬起还是该放下。黎姜只是抱着他,额头抵着他的肩膀,他甚至有那么片刻的冲动想要抬起胳膊拥住黎姜,但最后还是无力地放下。
黎姜没有再说话,片刻后松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只剩下任远舟手中两杯已经不再散发热气的牛奶。任远舟喝了一口后将杯子顺手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恍然发觉贺洵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依旧是西装革履,道:“走吧,送你回璟园。”
上车后,贺洵对任远舟道:“盛源那边有人联系了黎总,一来是不想得罪泰和丢掉好不容易得来的合作机会,二来呢,也把今晚的黑锅都推到你头上了。黎总让你不要担心,后续的事情会由泰星传媒的人负责。”
今晚的事情一闹,盛源是没法继续呆下去了,任远舟对于自己一而再再而三惹出来的麻烦很过意不去,只好真诚道:“实在是谢谢您,贺洵哥。”
贺洵笑了笑,他平时不甚言语,戴着金丝边框的眼镜更显得生人勿近,但是笑起来时却又有几分温柔和煦:“任先生客气了。”
任远舟有些惶恐:“您别叫我任先生了,叫我远舟就行。”
贺洵又笑道:“你是不是对阿姜有些误解?”
任远舟意识到贺洵不像平时那样生疏客套地称呼黎姜为黎总,提及“阿姜”时,眉梢眼角都柔和了几分。
贺洵偏过头看着他,问道:“你觉得阿姜是个什么样的人?”
任远舟思索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样形容,听得贺洵继续道:“冷静理智,冷酷无情?”
任远舟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知该怎么形容,只是觉得黎总她……似乎太拒人于千里之外了,好像她对所有人都礼貌温和,可是所有人都不曾真正走近她身边。”
贺洵听了这话,竟扯出一个笑:“你这话说得倒有意思,从前没听别人这么形容过阿姜,说她礼貌温和的,你应当是头一个。”
贺洵摘下眼镜,按了按眉心,道:“我认识黎姜很多年,她一路走来远没有旁人猜测的那么顺风顺水平步青云。好像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把她看成是一个高高在上、很有距离感的人,明明她不过只是个小女孩。”
任远舟想起方才黎姜一个人头也不回的背影,问了问贺洵为什么黎姜不和他们一起走,贺洵道:“会有人去接她的,不用担心。”
任远舟试探着问道:“是那个……黎总说和我长得很像的朋友吗?”
贺洵微微变了脸色,道:“黎姜还和你说什么了?”
任远舟连忙解释道:“也没说什么,黎总只说我和她的一位很重要的朋友长得很像。”
贺洵像是松了口气,道:“也不是非常像,不过眉眼之间略有几分神韵相似罢了。不过,远舟,或许我得多说一句,往后除了阿姜亲自提起,别的时候你就当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什么事不该做,什么心思不该有,你应当很清楚。”
临别前任远舟再次向贺洵道谢,贺洵却笑:“你该谢的人不是我,是阿姜。顺便祝你跳槽快乐,晚安。”
和贺洵道别后,任远舟将自己锁进房间里结结实实睡了一整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他在阳台的地板上坐了好久,夕阳血红照在他身上,竟出乎意料地有几分温暖。
他就这样一个人吃了睡睡了吃地过了好几天,在这期间,黎姜偶尔会在傍晚来陪他吃一顿晚饭,吃完晚饭就将自己关进书房处理公司事务,等到深夜任远舟在书房外的沙发上睡着了,她才会不动声色地给任远舟盖上毛毯然后离开。
任远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这种生活状态应该算什么,或许就像无数被金主包养的明星那样,他也被黎姜包养了。每天不用担心工作,只需要待在富丽堂皇的屋子里,当一个温婉贤惠的美貌花瓶。
他原本觉得自己傲骨铮铮,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当真的过上这样的生活后,他又以自己都不耻的速度飞快地接受了这样的生活。
如果非要为自己开脱找理由的话,可能是因为,那天晚上黎姜和他说的话,让他有了些许的动容。
这晚黎姜没有来,任远舟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着电影,忽而手机振动,他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的信息,只有一句话:“我是黎姜,这是我的私人号码。”
任远舟将黎姜的号码加入通讯录,先是备注了“黎总”,思忖半晌又改成“黎姜”。添加好联系人后,他给黎姜回了一条信息:“收到了,谢谢黎总。”
黎姜似乎并不忙,过了两分钟就又发来信息:“你去过淮城吗?”
一句没头没脑的信息,任远舟回道:“没有,您要去出差吗?”
后来黎姜一直没有回信息,直到半夜任远舟翻来覆去睡不着时,突然接到了她的电话,黎姜语气温和道:“休息得还好吗?我明天下午要出发去淮城,你有空陪我一起吗?”
任远舟下意识地推辞:“不了吧,我去了岂不是影响您工作。”
黎姜道:“没什么正事儿,去拜访一位朋友。正好你刚和盛源解约,短期内也没什么工作,要不要去看看江南风景?”
这个邀约突然得有些冒昧,可黎姜的语气让他无法抗拒去接受。
任远舟只能又道谢:“谢……”
他一个谢字刚出口,就被黎姜打断:“行了啊,下次再听见你说谢谢,我可要揍你了。天也不早了,赶紧睡吧。明早记得收拾好东西,我让司机去接你。”
任远舟恭敬道:“黎总,晚安。”
黎姜语气中似乎有了几分笑意:“任先生,晚安。”
不知道为什么,原本辗转反侧不得安眠的焦躁情绪在黎姜的一个电话面前消弭殆尽。室内的熏香是黎姜喜欢的味道,水生调夹杂着雪松的木质香气,任远舟莫名觉得自己好像离黎姜很近又很远,他甚至在梦里都在追逐着那样一个背影。
梦境隐约迷离,纷乱复杂中他只能认清最初的那一眼,金碧辉煌的宴会厅,人群拥挤喧闹,远处她穿着黑色长裙,端着酒杯远远带着笑看向他。任远舟只觉得自己像是坠入深潭中不得挣脱,只能呆呆站在原地,看着她慢慢走近,却不愿转身离开。
到达淮城时是傍晚,出租车将二人送到目的地,是一片老旧的居民区,居民区的夜晚热闹,孩童嬉闹欢笑的声音忽而很近忽而又变得很远。走近单元楼时,正好遇见一群坐在楼下下棋的老爷子,看见黎姜都热情招呼道:“小姜回来了?这次准备待几天?”
黎姜笑着道:“这都腊月里了,怎么着也得过完年再回去。”
有人注意到了她身后拎着行李箱的任远舟,高兴道:“小姜带男朋友回来的呀!”
任远舟刚打算解释,黎姜却顺势挽住他的胳膊,半靠在他身上,笑道:“今年过年的红包您可要给双份儿啊!”
“没问题!记得一块儿来吃年夜饭!”
任远舟跟在黎姜身后上了楼,单元楼里灯光昏暗,台阶又陡峭,他拎着行李箱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差点摔个跟头。
直到跟在黎姜身后进了屋,任远舟才明白为什么黎姜没有带任何行李,因为屋子里收拾得十分干净,常用的生活用品也准备齐全。这里不像是黎姜偶尔才会来的地方,和酒店以及璟园相比,这里更有生活气息,更像是黎姜的家。
屋子不大,只有两间卧室,黎姜住在西边那间,将东边那间稍大点的留给了任远舟。房间里没什么东西,干净得有些空荡,任远舟坐在床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璟园。
他在冥冥之中觉得,这两个地方似乎都属于另外一个人,而他不过是为了填补这片空缺而硬被塞进来的,就像一块放错了地方的拼图。
这一夜他连着做了好多噩梦,最后他只能记得自己的脸被尽数抹去,变成一片空白,黎姜捧着这片空白细细勾勒描画着,画完后黎姜声语轻柔,任远舟扭头照向镜子,镜子中的人一张假面栩栩如生,唯独瞳孔中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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