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番外·倾城(4)

叶澄生日这一天,在外逃窜了半个月的我终于没有忍住,用路边的公共电话给他说了句生日快乐。

我甚至不敢等到叶澄回答,就飞快地挂掉电话,冒着雨跑回这半个月勉强藏身的旅馆。

说是旅馆,其实只是在自建房的二楼隔出的一个又一个小隔间。房间里只能放一张床,和一把椅子,就连洗漱和上厕所,都要下楼拐三个弯绕到隔壁的那条马路,才能勉强找到一个可以出水的水龙头。

屋外暴雨如注,屋子里满是床板发霉的味道,还有不知道旁边哪栋楼飘过来的油烟味。我从口袋里摸出已经被雨水浸湿的烟,搓了搓之后用打火机点燃。

浸过水的烟草燃烧,比平时更加呛人,我不敢大声咳嗽,只能用胳膊捂住脑袋。

旅馆的墙隔音效果很差,即使隔着两层楼,我依然能听到三楼那对夫妻打骂孩子的声音。我抱着腿坐在床上,静静地听了好一会儿。

有人轻轻地敲了两下门,我警惕地竖起耳朵,一只手伸进口袋握住刀柄,另一只手已经摸上了窗户。

四处都是高矮不一的自建房,从我的窗户跳出去,可以正好落在隔壁那栋楼的屋顶上。这一片全是深深浅浅绕不清楚的巷子,我已经将这里的地图摸透,再加上夜色的掩护,会有很大的机会逃脱。

这是我在第一天住下时就给给自己规划好的逃生路线。

外面的人敲了两下后,似乎没有听到屋里的动静,又敲了两下,还低低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是叶澄,我认出了他的声音。

我打开窗户,慌不择路地想要逃跑,只来得及探出了半个身子,叶澄就破门而入。我跨坐在窗沿边,和他四目相视:“你怎么有钥匙?”

叶澄反锁房门,将钥匙塞进口袋:“给了老板娘五百块钱,顺便夸了一句她长得漂亮。”

他拄着拐杖,浑身都被雨水淋湿,狭小的房间里突然挤进这么一个人,原本就不富余的地方变得更加逼仄了起来。

我关上窗,坐在窗台上,对他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叶澄拿起我随手放在椅子上的烟,看了一眼后,不屑一顾地扔到我面前。他慢悠悠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点燃一支后叼在嘴里,然后递给我一支:“抽点好的。”

这一根就够买我面前的一整包了。

这次逃亡前我身上没有带什么钱,一天三顿只啃馒头喝白水,就连旅馆的房费都要再三还价,哪还能顾得上抽烟。

我接过叶澄递来的烟,猛抽了一大口,叶澄见状,问道:“现在知道后悔了吗?你当初提着刀去杀人的时候怎么没有想到今天?”

半个月前,叶先生亲自登门来向爷爷赔罪,而此时距离阿姜和叶澄出事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月。

叶先生此举不过是因为,盈达集团在失去了泰和这个合作伙伴之后,原本就不景气的前景更加岌岌可危。

我迷晕了他的司机,将司机塞在后备箱里,然后换上司机的衣服,驱车送他回家。我将车开到一处无人的废弃工厂,然后借口称车胎爆了,将他一个人留在车上。

他在车上等了很久,等到终于发现事情不对,打开车门下车的时候,被我从后面一把薅住脑袋,然后用刀割断了喉咙。

他躺在地上挣扎了很久,我只是冷眼站在旁边看着,直到他没有了任何动静,我才泄愤般在他身上狠狠踹了一脚,转过身开始疯狂地逃跑。

屋子里混合着各种奇怪的味道,香烟的味道,油烟的味道,叶澄身上的木质香水味,我身上汗水和雨水的咸腥味,纠缠在一起,让方寸之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潮湿黏腻。

我三口并作两口地抽完一支烟,又向叶澄要了第二根,没有点燃,只是放到鼻子下深嗅了一口,而后道:“我不后悔。”

叶澄一针见血道:“你如果真的不后悔,就不会逃这么久了。”

我摇摇头,看着他道:“我还要留着这条命,去杀光剩下的人。”

叶家不止有一个叶先生,还有他的太太,和两个儿子。他们所有人都是凶手,都曾踩着叶澄的脊背,抽他的筋骨,吃他的血肉。

想到此处,我竟然露出一个笑:“他们都得死。”

叶澄皱着眉,用一种十分陌生的眼神看着我:“解渊,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似乎想要劝说我:“这个世界上除了黑和白之外,还有其他的颜色,很多事情也不是只有正反两面。你如果妄想用对和错来给所有事情盖棺定论,那么你和我都应该作为错误被正义抹杀。”

他顿了顿,继续道:“更何况事情的对错,原本就不该由你我来决定。”

“解渊,自首吧。”

我没有说话,窗外的雨越来越大。

一片昏暗的房间里,只有叶澄的眼睛依旧明亮。

我始终不愿意相信,他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有阴暗诡谲的心思。好像在我的认知里,他永远是我记忆里那个温柔怯懦的少年,不会沾染任何一丝的灰尘。

我闭上眼,终于下定决心:“阿澄,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叶澄只是静静地坐着,就像我记忆里无数个和此刻相似的画面一样,他穿着白色的衬衫,带着泼墨山水般的幽远意境,和此刻破败简陋的旅馆格格不入。

楼下的夫妻的吵架声没有停止,孩子还在撕心裂肺的哭泣。不远处的超市正用劣质的音响放着最近流行的热门歌曲,妄图在暴雨天多招揽几个路过的客人。走廊尽头住着的妓女正在和嫖客耳鬓厮磨,她高亢的叫声透过墙壁直直地射进屋子里。

我试图用无数嘈杂吵闹的声音来遮住自己的话,但叶澄离我那样近。狭窄得几乎无法容一人经过的空间里,我的腿抵着他的膝盖,钢钉钢板的冰凉触感透过他的血肉和皮肤贴着我,让我浑身发抖。

“我爱你。”

我说,我爱你。

带着占有、偏执,甚至掺着不伦底色的我爱你。

叶澄没有任何的惊讶,他看着我,说,我知道。

他那样聪明的人,或许从很早开始就知道,甚至在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的那些举动是因为我爱他时,他就敏锐地察觉了。

所以他才要和我决裂,从我身边逃脱。

自此我终于明白,在我和叶澄之间,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我才是这段感情里的强势方。我掌控着生杀大权,能够让叶澄在我面前百依百顺。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能够主导决定这段关系存在与否的人,一直都是叶澄。

他想留在我身边的时候,他就可以用示弱来换取我的垂怜,而当他想要离开的时候,也可以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他的去留,从来都由不得我做主。

除了在他面前低下头颅俯首称臣外,我没有其他的选择。

叶澄摘下眼镜,放在我手边的柜子上,而后坐在床沿,轻轻的伸出手抚上我的侧脸。

和他的手一同落下的,还有他的吻。

我掐着他的腰,用要将他拆骨入腹般的凶狠姿态啃咬着他的脖颈时,他只是圈住了我的胳膊。而当我撕开他的衬衫,做出更过分的举动时,他也没有任何反抗。

我把他默许般的顺从,和情动时的迎合,勉强看作是他对我的回答。

音响里放着的歌变成了一首很老的粤语歌,歌声伴着滋滋啦啦的电流声,和月光一起填满了整间屋子。

我紧紧地抱着叶澄,好像我们生来便是这样的密不可分。

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脑袋,然后说,阿渊,你的头发很软。

我将脑袋凑到他手边,他说,头发软的人,心也软。

雨渐渐地停了,夜色渐浓,叶澄无言地起身,用外套遮住已经被我拽掉纽扣的衬衫,准备离开。他没有带伞,我担心他绕不出这一片迷宫一样的深巷,便提议亲自送他出去。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我肩头,我举着外套,帮叶澄遮挡着风雨。

这条巷子在今夜不知为何变得这样狭长,我觉得我们两个人走了很久很久,却还是只能隐隐约约看到远处一个模糊不清的光点,那里是巷子的尽头。

我顿住脚步,对叶澄道,阿澄,我就送你到这吧,剩下的路,我没法陪你一起走了。

叶澄靠近我,他呼吸间的热气喷洒在我耳边,他拽着我的衣领,留给了我一个缠绵悱恻的深吻。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只能靠这个失去温度的吻记住他。

警笛声响起的时候,我们像中世纪油画中两个不具姓名的路人,依靠在深巷的墙壁旁拥吻。暴雨将此刻的时空定格在了红蓝交错的瞬间,我知道,我的结局已经来到了。

叶澄布下的这盘棋局,他是最后一颗棋子。

至此,棋落局定。

而我,也变成了棋局之中的困兽,除了束手就擒外,没有任何挣扎转圜的余地。

被带上手铐压进警车的时候,马路对面的粤语歌依旧在一刻不停地单曲循环着。我透过车窗,看着拄着手杖如同雕塑一般站在路边的叶澄,他一言不发,我也始终沉默。

“人如天上的明月,是不可再拥有。情如曲过只遗留,无可挽救再分别。”

“为何只是失望,填密我的空虚,这晚夜没有吻别。”

“仍在说永久,想不到是借口,从未意会要分手。”

随着警车的驶离,叶澄的身影也渐渐消失不见。

为何只剩一弯月,留在我的天空。

这晚以后,音讯隔绝。

在我服刑的七年里,阿姜来看过我几次,她说爷爷还在生我的气,不愿意来见我,但她让我别担心,每次她看完我回去的时候,爷爷总会问她我过得好不好。

叶澄只来过一次,在他大学毕业那年,透过光可鉴人的玻璃,我看着他的西装革履,想到的却是我和他初见时,他穿着的洗得掉色泛白的衬衫。

我们两个人沉默许久,最后是他先主动开口和我说,阿渊,你瘦了很多。

我回他道,阿澄,四年没见,我已经快认不出你来了。

即使是我,都很难将现在的他和当初那个谨小慎微的叶澄认作是同一个人。阿姜曾经和我提起过,如今已经没有人敢当众提起叶澄那段不光彩的过去。

于是我十分诚恳地对他道,恭喜你,阿澄,功成名就,得偿所愿。

在这段和叶澄阔别的时间里,我无数次将我和他重合的生命节点回顾复盘,我尝试找到某一个可以让一切推翻重来的契机,但是无论我推演多少次,最后都只是一盘死局。

我好像被永远地困在了那个下着暴雨的深巷里,我在迷宫里跌跌撞撞,始终找寻不到亮着光的路尽头,也等不到雨停的那一天。

于是我问他,阿澄,你有没有过一瞬间是爱过我的,哪怕只有一瞬间。

他微笑着,顾左右而言他,阿渊,我即将和何氏集团大小姐订婚,你好好改造,还能赶上喝一杯我们的喜酒。

为了喝他的这一杯喜酒,我几乎是日夜无眠。

三年后,我刑满释放,还没有跨出监狱的大门,我就看到了不远处叶澄的身影。

他的腿伤原本用不着坐轮椅,但阿姜说他不想让别人看着自己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又为了坐着显得比别人气势足一些,如今在外便一直都坐着轮椅。

我走过去,半跪在他面前,仰着头问道:“阿澄,你的那位未婚妻呢?”

他皱着眉:“解渊,你明知故问?”

何小姐在订婚前夕和青梅竹马的前男友旧情重燃,甚至不惜和家里决裂,也要和真爱远走高飞。

不止何小姐,京城里无数个年龄家世相当又有和黎家联姻意图的赵钱孙李小姐们,都被我不轻不重地警告过。

我摸了摸脑袋,头发茬生硬,而后我看向他,挑衅地笑了一声。

流言传播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要快,叶澄虽然只是伤了腿,但是如今京城里最流行的谣言版本,是黎家的二少爷高位截瘫,谁家女儿嫁过去就等着守一辈子的活寡。

我站起身,带着几分志得意满地掐着叶澄的下巴,对他道:“阿澄,咱们的日子还长着,走着瞧。”

感觉解渊是所有人里最直接也最简单的那个,他和叶澄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极端,叶澄是酷爱算计酷爱伪装的伪君子,而解渊是从不算计也从不伪装的真小人。

所以他俩会看对眼真的不奇怪,他俩不看对眼才奇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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