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澄和我近乎决裂的争执过后,他再也没有出现在学校。
又是一年春节,爷爷的几位老友约在叶家小聚,出门前爷爷再三叮嘱过我,让我不要惹是生非,因此我和阿姜只坐在角落里不愿动弹。
昨天下了大雪,庭院里积着厚厚的一层雪,叶太太笑着过来问我们,怎么不出去和阿峰一起打雪仗。
前段时间叶岐的父亲再婚后,他便多了一个叫叶峰的弟弟。和之前对叶澄的嫌弃不同,叶岐似乎对这个弟弟格外疼爱,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也不管叶峰提出多么无理取闹的要求,叶岐都会一一答应。
叶峰比起叶岐要讨厌许多,他更加愚蠢,从见到我和阿姜的第一面起,他对于自己的敌意就毫不掩饰。
因此面对着笑容虚伪的叶太太,阿姜只是翻了个白眼,叶太太的笑容有些挂不住,我借口去外面透透气,拉着阿姜便走了。
院子里无人的角落,我一个人坐着,阿姜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看四下无人,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后还没有抽上一口,就听到身旁传来叶澄的声音。
“好久不见,解渊。”
确实是好久没见了,一晃眼竟然已经过去了两年。
或许是真的长大了,我在看到他的时候,竟然会因为我们上一次的不欢而散而感到些许的尴尬。叶澄似乎没有感觉到我的情绪变化,他在我身边坐下,向我伸出手。
我会意,递给他一支烟。
我举着打火机,他将脑袋凑过来点烟。他凑得太近,近得我甚至可以看到他眉毛里一颗褐色的小痣,我咽了咽口水,开口道:“好久不见。”
火焰因为我说话时的呼吸闪烁跳动着,叶澄将烟点燃后,夹在指间,偏过头对我笑了笑:“你变了很多,解渊。”
他也变了很多。
如果放在两年前,他根本不会用这样游刃有余的姿态和我寒暄。
他比以前长高了许多,五官也不似从前青涩稚嫩,长开了之后倒和叶岐叶峰兄弟两都不像,应该是更像他的母亲。
他和我说话时眼神不再闪烁,语气里也没有小心翼翼,只是依旧温和:“父亲担心你和叶岐会因为我再起冲突,就让我转学了。转学后的事情太多,我就忘了联系你。”
我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顾左右而言他道:“你不冷吗?”
京城的冬天寒风刺骨,他却只穿着一件米白色的毛衣,脸颊和手都冻得通红,笑着对我道:“习惯了,不冷。”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学会的抽烟,或者他也像我这样无师自通,反正我们两个人在不咸不淡地互相问候了几句后,就都默契地不再说话。
直到一根烟结束后,叶澄将烟头扔进脚边的花盆里,主动道:“回去吧,外面太冷了。”
我“哦”了一声,准备起身回屋,却看到他依然坐在原地,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我看向他:“你不回去吗?”
他摇摇头:“那是你该回的地方,不是我该回的地方。”
我皱起眉,想要开口,他却先我一步道:“阿渊,对不起。”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光,我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只听得他道:“从前是我不知好歹,错怪了你的好意。我知道你一直都把我当做最重要的朋友,只是我自己觉得我不配而已。”
我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也有错,阿澄。”
在失去叶澄的音讯后,每当我再次回想起我和他相处时的点点滴滴,我才会明白,为什么叶澄自始至终都觉得我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不是个善于表达自己内心的人,我也懒得去考虑他的想法,所以我和他之间,大多数时候,都只有我一个人在令行禁止,他只需要跟在我身后,一切都听我的。
正因为他的默然接受,才让我有一种错觉,好像对于我的所有付出,他都是愿意且高兴的。
那时的我太过自负,而他又太过胆怯,所以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心意相通的时刻。误会和嫌隙就这样在我们二人之间生根发芽,当我们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足以遮蔽我们的理智了。
我在该沉默的时候,没有沉默。而他在该勇敢的时候,又太过懦弱。
我看着叶澄,有几句话梗在喉间,却始终难以启齿。
我该怎么告诉他,其实这两年里,我做过无数个关于他的梦,而这些梦的结尾,都有着唯一一个荒唐不堪的结局。
他站在我面前,便如同檐上积雪一般净澈空明,好像我心里任何和他有关的念头,都是对他的亵渎。
于是我转身离开,片刻后,叶澄叫住了我。
我回过头看向他,他似乎开口说了什么,但是因为我们隔得太远,他的声音又太轻,所以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半个小时后,我坐在爷爷身旁,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我率先冲到院子里,却只看到叶澄倒在院子中央,怀里抱着阿姜,两个人都已经昏过去了。
鲜血在积雪上蔓延,很快便将我脚下的地面染得殷红。
我抬起头,四楼的栏杆缺了一块,栏杆旁留下一个慌忙逃窜的背影,即使只有一瞬,我也看清了那个人是谁。
阿姜和叶澄被救护车送到最近的医院,阿姜只是受到了惊吓,挂了两瓶水就醒了。叶澄却被推到抢救室,他的伤势并不算致命,但是医生说,由于髌骨粉碎性骨折的情况太过严重,可能以后他都没有办法像正常人一样行走了。
他还不到十八岁,但是从今以后,都只能依靠轮椅和拐杖度日了。
叶先生和叶太太在阿姜醒来后就走了,其余的人也都作鸟兽散。抢救室外只有我一个人,我擦着手上的血,却感觉那刺目的红越来越深越来越重,好像要洇进我的血肉和骨骼一样。
此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刚刚叶澄和我说的那句话,应该是,保重。
我将在阳台边见到叶峰的事情告诉了爷爷,他很欣慰我这次没有自作主张,继而看向一旁的阿姜。阿姜也道,她之所以会摔下楼,是因为和叶峰发生了争吵,叶峰一气之下,竟然想要动手打她。
二人推搡间,阳台的栏杆突然断裂,阿姜失去重心摔倒,是被叶澄拽住才没有摔死。
爷爷闻言,怒不可遏地冲到叶家,我不知道他和叶家人到底聊了什么,但是在他离开前,我对他道,爷爷,我能不能把阿澄带回家。
所以当爷爷回来的时候,他告诉我,从今以后,叶澄就是我的弟弟。
我在叶澄的病床前,对着天地许下誓言,从今以后,我会将阿澄看作我的亲弟弟。
我当为他付出我能付出的一切,我会爱护他胜过爱护自己的生命。
至于我那些秘而不宣的苟且心意,将被我永远束缚在手足兄弟的这一名分下,从此封缄埋葬,不见天日。
而当叶澄醒来后,我告诉他这件事情,他并没有欣喜,我又告诉他他的病情,他也没有难过。
他只是看着我,非常不解地问我,解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崩溃地哭了起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哭得这样伤心,他周身笼罩着的氛围太过压抑,就像是一个已经死去很久的人,终于有机会发出的最后一声喘息。
当天晚上,我敲开阿姜的房门,她用能够洞察一切的眼光看着我,说:“你喜欢叶澄。”
自从母亲去世后,阿姜像是一夜之间变了个人一样,有时候我看着她说话时的神态,甚至会觉得她才是年长的那个。
因此我没有否认,只是带着苦笑道:“连你都知道了,想必爷爷也肯定知道了。”
阿姜给我倒了杯水:“爷爷不知道,如果爷爷知道的话,叶澄根本不会有再次醒来的机会了。”
我靠在椅背上,无奈地道:“阿姜,我没有选择。”
过了一会儿,我对她道:“如果你知道今天下雨,你可以选择不出门,也可以选择带伞。只要你不想让自己被雨淋湿,多得是解决的办法。”
“可是阿姜,人和人之间的相遇,并不是一场不出门就可以避开的雨。”
如果时间倒流,可以让我重新选择,我还是会选择为他出头。即使他会因此而厌恶我,怨恨我,我也毫不后悔。
阿姜沉默了片刻,然后掏出手机,给我发了一段视频。
视频的前半段是她在阳台上拍的夕阳,后半段突兀地响起了叶峰的冷嘲热讽。两人的争吵没有持续太久,但是在视频戛然而止的那一刻,依稀可以从画面的角落里看到一个人的身影。
是叶澄。
阿姜将手机里的视频彻底删除,对我道:“叶澄原本有机会在我和叶峰刚开始争吵的时候就拦下我们,但是他没有。”
我的辩解十分苍白:“可能他一开始也没有想到,叶峰居然会动手推你。”
阿姜笑了一声,道:“解渊,你听听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你自己信吗?”
她继续道:“我见过叶澄不少次,他既然能在叶家那个大染缸里熬出头,绝不会是任人揉搓的善茬。全世界可能只有你这个蠢货,会觉得他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小白莲。”
我垂眸,掩去眼中的神色,只低声问道:“除了他之外,会不会还有其他的人知道这件事?”
阿姜没有说话,只是把我推出了房间,然后重重地关上了门。
我回到卧室,将阿姜发给我的视频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然后点击了删除键,将这段视频彻底删除。
刚刚在医院,叶澄在痛彻心扉的哭泣后,没有任何隐瞒地告诉我,解渊,我早就知道叶峰会将阿姜推下楼。
他说,我听到了叶岐和叶峰的聊天,叶岐说,只要将阿姜推下去,让她知道害怕,从今以后就不会再这么嚣张了。
“我亲眼看着叶岐在栏杆上动了手脚,我也知道叶峰一定会趁机对阿姜动手。但是解渊,我什么都没有做,因为我需要这个机会,我需要黎家对我的愧疚。”
他的泪珠挂在下巴上,整个人都透着死气沉沉的绝望:“自始至终,这都是我自己布下的一局棋,我利用了你,因为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你,解渊。”
我甚至忘记了我当时回答了什么,但在我离开医院前,叶澄的眼神还在我眼前盘桓,久久不曾消散。
我没有任何一丝被欺骗被利用的愤怒,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我一直以来都在叶澄面前标榜着自己无所不能,可是当他真的遇到困难的时候,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居然还是要他豁出自己的性命,才能换来唯一的一线希望。
我曾经说过,我会一直保护他,如今看来,只是我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的一句戏言。
因为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对他的所有承诺,都只是我在自我感动而已。
我们之间,或许有过两不相欠,但是事到如今,或许只有我卑微进了尘埃和泥土中。
第二天一早,我趁着爷爷出门的时候,溜进了二楼的书房。保险柜的密码并不难猜,我打开后,拿出里面的枪和子弹,将子弹一个一个填进弹匣。
阿姜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在市区内动枪,解渊,你有几个脑袋啊?”
我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你走路怎么没声啊?”
阿姜关上书房的门,靠在一旁的书柜前,对我道:“冲冠一怒为红颜,解大公子,我实在佩服你。”
子弹上膛的声音清晰无比:“你还小,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了。”
我拉下保险栓,将枪别在腰后:“人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我从前相信恶人自有天收,现在天不肯收,那就由我来收。”
阿姜笑了一声,不知道是赞成,还是只是在单纯地嘲讽我。片刻后,她扔来一把蝴蝶刀,对我道:“怕你用枪不习惯,还是用这个吧。”
我皱起眉,问她,你居然不劝我放弃。
她双手抱在胸前,耸了耸肩,对我道,我没有那么仁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过想要害死我的人。
最后,她露出一个狡黠的笑,而后道,更何况,如果不是为了想让你这么做,叶澄为什么会愿意告诉你这些呢。
我在心里回答道,不,他不会希望看到我这么做的。
医院病房里,叶澄最后和我说,阿渊,我为我所做错的事情付出了代价,我不怪任何人,是我咎由自取,到此为止吧。
我含着泪,对他笑着道,好。
写完手上突然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果然连我的手都被刀了……
叶澄其实一直都知道解渊对他的感情,解渊的爱很偏执,而且又有很强的占有欲,叶澄之所以选择解渊,可能就是因为解渊真的蠢且好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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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番外·倾城(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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