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认识叶澄,是在三十多年前。
他站在老师旁边,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衬衫,怀里抱着一摞书。老师介绍说,这是新转来的同学,叫叶澄。
我坐在最后一排,旁边是唯一一个空位,于是叶澄从此之后,成为了我的同桌。
最开始认识的时候,他是个很木讷的人,和人相处时,总有几分怯懦的小心翼翼。甚至只是我抬起手想要拿走他面前的笔,他都会像惊弓之鸟一般瑟缩着,只敢低着头,从不直视我的眼睛。
他一年四季都只穿着陈旧不已的校服衬衫,寒冬腊月里也不过添一件薄薄的外套,盛夏酷暑也不会脱下身上的长袖。有一次体育课下,我看着旁边坐着的他满头大汗,衬衫汗湿了贴着身体,勾勒出过分消瘦的脊背。
而叶澄连一颗扣子都不愿意解开。
我带着几分好奇,趁他不注意时撩起他的袖口,他很快便捂住胳膊,但只这一眼,我看得很清楚,他的胳膊上满是伤痕。
很久之后的深夜,我的手指重新抚摸过他的伤疤,有被烟头烫伤的,有被瓷片划伤的,也有被棍棒打伤的。
新伤旧伤叠加在一起,我难以想象,这对当时的他而言,到底是怎么样的痛苦。
或许是因为我无意窥破了叶澄不愿为旁人知晓的隐秘,从此我们二人之间,多了一些不言而喻的默契。
就这样过了很久,哪怕是升学之后换了学校和班级,叶澄依然是我的同桌。我是全校闻名的校霸,他是我身边最忠心也最听话的小弟,我们两个人形影不离,如胶似漆。
学期末放假时,下了一场很大的暴雨,班级里只剩下我和叶澄。司机来接我时,我问他要怎么回去,他说等一会儿雨势稍微小一点,他坐公交车回去。
我陪他等了很久,雨越下越大,我让他和我一起回去,他拒绝了。我拉着他的胳膊,强硬地想要把他拖上车,他第一次表现出如此激烈的反抗,竟然张口咬住了我的胳膊,留下一个渗着血的齿痕。
我吃痛松开手,叶澄将书包抱在怀里,没有任何犹豫地冲进雨里。
整个假期,我都没有和他联系。
再次开学后,学校里开始流传着一个荒唐无比的传言,传言的主角是叶澄。有人说,他和叶岐是亲兄弟。
叶岐在我的隔壁班,叶家和黎家有旧,逢年过节时我也免不了要见他。我和叶岐不合,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我讨厌叶岐,他是个在大人面前会过分谄媚,而在我面前会对我不屑一顾的伪君子。
我自认对叶澄的了解胜过所有人,他和叶岐就像是绝不可能有交点的平行线,所以我并不相信传言。
但是我不相信,不代表别人不会相信。传言甚嚣尘上,叶岐为了澄清,开始纠集他的朋友们,孤立霸凌叶澄。
他们将叶澄的书本撕碎,把他的笔和外套扔进水池,在午休的时候往他的书包里倒墨水,甚至写信给校长举报他考试作弊。
他们不敢让我知道这些,所以威胁叶澄,让他在我面前守口如瓶。如果不是因为我偶然路过体育器材室,亲眼见到叶澄被他们殴打的一幕,我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叶澄居然在经历这些。
我将叶岐按在地上,盛怒之下,叶岐根本没有还手的能力,其他人也被我的样子吓坏了。我能感觉到他的血液喷了我满脸,但我依然没有停止,一拳又一拳,直到叶岐昏死过去。
我松开手,叶岐躺在地上,我环视四周,记住了在场所有人的模样。
“你们给我等着,我会让你们所有人都为自己的错事付出代价。”
有人似乎不服,我一脚踢起旁边的标枪,握在手里,对他道:“你可以试试看,我解渊会不会说到做到。”
剩下的人拖着叶岐走了,器材室里只剩下我和叶澄,我解开绑住叶澄双手的绳子,他的头发和衬衫都湿透了,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他看了一眼旁边放着盛满冰水的塑料桶。
刚才那群人把他按进桶里,看着他拼命挣扎,等到他快要窒息的时候,再将他拉起来。如此循环往复,就是为了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感受绝望濒死的痛苦。
我双拳紧握,只觉得刚才对叶岐打的那几拳实在是轻饶了他。但当事人叶澄似乎对此并不愤怒,从认识他开始,我好像就没有看到他的脸上出现过情绪。
我怒其不争,想要离开的时候,他拽住我的袖口,对我说,他确实和叶岐是兄弟。
他的母亲在高中还没毕业的时候就认识了他和叶岐共同的父亲,那时他母亲并不知道和自己海誓山盟的男人已经成家,两人私定终生后不久,他父亲迫于长辈的压力,抛弃了他们母子,重新回到了京城。
就像所有烂俗狗血肥皂剧里的剧情,爱人杳无音讯后,叶澄的母亲发现自己怀了孕,为了养活孩子,她只能辍学。后来她的工资不足以支撑她将孩子养大,她通过之前爱人和她偶然提起过的地址,找到了叶家。
提到自己在叶家的生活时,我第一次看到叶澄的眼泪。
他哭着和我说,解渊,你生来就什么都有了,你不会懂的。
我说,我确实不懂。
我把他拉进怀里,让他在哭泣时可以有一个依靠的肩膀,然后轻声说:“但是没关系,阿澄,我会帮你。”
当天晚上,我将叶岐打掉了两颗牙的消息传到了爷爷耳朵里,他罚我在书房跪一夜。到了半夜两点,我抱着书桌的腿昏昏欲睡的时候,爷爷突然打开了灯,走到我面前。
爷爷问我,阿渊,你到底为什么打人。
我说,因为我讨厌叶岐。
爷爷只是看着我,他不相信我的话。
明明我只是他从马路边捡回的孩子,可是将他独断的性格继承了十成十。从小到大,只要是决定的事情,不管用什么办法阻拦,我都不会改变心意。
或许是因为天性使然,我很难对别人的悲伤痛苦产生感同身受的共情。所以在叶澄说我不会懂他的时候,我也很坦诚,我确实不懂。但是只是为了解决掉欺负他的人而已,不需要我多懂他,我总有属于自己的办法。
爷爷问我,阿渊,动手打人就是你解决事情的办法吗?
我说,是。
世间万物总有是非对错之分,而当暴力无法被制裁的时候,只有比之更强硬的暴力,才能算作是伸张正义。
听我说完这句话后,爷爷没有再说什么。
后来,以叶岐为首,所有参与过孤立霸凌叶澄的人,都被我用以暴制暴的方法解决了。
叶澄并没有因此而开心,甚至有些时候,我觉得他像曾经害怕叶岐一样,也害怕着我。无论我怎样地保护他,他看我的眼神里,也有掩藏不了的畏惧和忌惮。
十五岁生日那天,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周五。
我邀请叶澄来我家参加我的生日宴,他一开始拒绝了,但是看着我略有些不虞的脸色,犹豫了再三,最终还是答应了。
放学后,他跟着我一起回了老宅,我拉着他,对爷爷说,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叶澄。
其实对于朋友这个词,我根本没有概念。或许是因为看中黎家的权势,又或许是迫于我脾气的压迫,我身边多得是喜爱和吹捧,但我从不认为那些能够被算作是我的朋友。
只有叶澄,他和我认识很久,虽然他在面对我时不怎么爱说话,但我觉得,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唯一属于我自己的朋友。
爷爷听我提起过叶澄的身世,他并没有因此而轻视叶澄,他看着腼腆内向的叶澄,反而比平时对我多了几分慈爱和蔼。
为了给我庆生,母亲带着妹妹阿姜难得从淮城赶回京城。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小心翼翼地拆开叶澄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是他亲手拼好的一架飞机模型,他应该是记得,我很久之前曾经和他说过,未来想当飞行员的梦想。
我看了一旁的亲朋满座,觥筹相交,没有叶澄的身影,阿姜也不见了。我在楼上找了一通,最后在路过花园时,看到了他们两人正坐在紫藤萝下,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冬日的紫藤萝已经枯萎,只剩下虬枝残叶,阿姜和叶澄肩并肩坐着,我听到阿姜问:“阿澄哥哥,解渊说你是他的朋友。”
或许是因为我从前总爱捉弄她,阿姜从来不肯叫我一句哥哥,向来都是连名带姓地叫我解渊。
只是此刻,我顾不上阿姜对我的称呼,我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在等待着叶澄的回答。
过了一会儿,叶澄开口道:“应该不算吧。”
他语气里有些勉强,但是在只有七岁的黎姜面前,他并没有挑明:“朋友这个词的重量太重了,我和解渊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怎么可能会成为朋友呢。”
在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浑身都变得冰凉。
或许是因为失望,或许是因为愤怒,或许仅仅是因为疑惑,我失去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甚至连叶澄走到我身边,我竟都没有发觉。
他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语气一如往常:“解渊,你还好吗?”
我诘问道:“我不算你的朋友吗?”
他愣了愣,应该是猜到了我偷听了他和阿姜的聊天,过了一会儿,他才道:“算啊。”
我反驳他:“你骗我。”
我的脸色和语气都太过难看,叶澄甚至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不,解渊,我没有……”
我步步紧逼着走到他的面前,看着他不敢直视着我的双眼:“回答我,叶澄,我为什么不可能和你成为朋友?”
出乎我意料地,他面对我声色俱厉的质问,没有像从前那样唯唯诺诺,只是轻笑了一声,反问我道:“解渊,那你呢,你又把我当做什么呢?”
在我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的时候,叶澄继续道:“在你不管不顾地把叶岐打了一顿的时候,你有考虑过我会因此受到怎样的报复吗?在你对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把我当做你身边的一条狗的时候,你有考虑过别人会怎么瞧不起我吗?”
“叶岐不敢找你寻仇,但我还要继续在叶家生活。流言蜚语不会影响到你的生活,但足够杀死我。”
他终于不再低着头,抬起头与我四目相视:“解渊,我是个人,不是你的宠物,不需要你的施舍。”
我只是不理解:“那我要眼睁睁看着你被叶岐羞辱吗?阿澄,我以为……”
叶澄打断我的话:“你以为?解渊,什么都是你以为,你真的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他猩红着双眼,泪流满面。
我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对我的厌恶,甚至是憎恨。
即使是在面对叶岐的羞辱时,他都没有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情绪。
此刻我终于明白,原来在他的心里,我给他带来的痛苦和伤害,竟然要远远地超过叶岐。
如果是放在很多年之后,我可能会拉住他,告诉他,对不起,阿澄,是我错了。我不该用那样专横霸道的态度对待你,我只是习惯了那样的相处方式,我不知道这居然会让你这么难过。
可是那时的我太过年轻,也太过幼稚,被情绪冲昏了头脑,就再也顾不上后果。叶澄的毫不领情让我这么多年的付出都变成了自以为是的笑话。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小丑,而面前的叶澄,是唯一的罪魁祸首。
我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抵在墙上,他闭上眼,甚至连睫毛都在不住地抖着。
他在害怕我,就像之前和我相处的每一刻一样。
我看着他苍白无比的嘴唇,和那一滴滑落到颊边的眼泪,握紧的拳头举起又放下。
过了一会儿,叶澄睁开眼,对于我没有动手打他这件事,他有些惊讶。而更让他惊讶的是,我哭了。
从记事起,我就没有再掉过眼泪。
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哭,就好像一切都是因为眼泪自作主张地跑了出来。我松开抓着叶澄衣领的手,对他道,你走吧。
他有些犹豫地望向我,似乎是出于习惯,想要擦掉我的眼泪:“解渊……”
我拍开他的手,转过身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直到听到叶澄离去的脚步声,我才敢重新回过头。他的背影在冬日寒风里显得瘦弱又可怜,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回想起他的那句“我和解渊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的时候,竟然会心痛难过。
夜深霜重,满地银白。我抬起头,天上一轮圆月。
十分好月,可惜不照人圆。
正文里曾经提到过,叶澄劝黎姜的时候说,这世间的绝大多数事情不是只有正反和黑白,你太极端了,不要走上解渊的老路。
解渊是个因为把事情看得太简单而极端的人,黎姜会因为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择手段,但是在解渊的观念里他甚至没有极端这个概念。他觉得事情就应该用自己的方式解决,而他的方式偏偏是最解决不了问题的,所以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只能说一群人没一个正常的,全是疯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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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番外·倾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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