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那煌煌烛火,衬得裴恕俊俏眉眼更显鲜明秾艳,叫旁人心里头不得不感慨几分,这位中书侍郎大人可真是生得副很能骗人的好皮囊,貌若好女,却并没有什么晦涩的阴柔气。
只是唇生得薄,很是有些淡情的意思。
也不知是因这天寒地冻,还是身有旧疾,裴恕看起来过分皙白,没有半点血色,浑然好似尊稳坐明堂的白玉像。
不过想想这位天子倚重近臣的心狠手辣,眼前看起来无瑕清白的玉像手上可实在是血气腥然了。
李允上前拜道:“下官幽州刺史李允见过中书侍郎。”他说话间因着天寒地冻,生起团很快消弭的白雾来。
李允身后的幽州官吏也随他一并拜,看着都是颇有些恭敬颜色,仿佛丝毫没有怨气。
裴恕对着李允说道:“李刺史不必多礼。”他眉宇浮着层似有似无的清冽笑意,居高临下的,带着点不怎加以掩饰的轻慢,“幽州诸官如是劳师动众地前来迎接,实在叫本官心有愧疚。”
裴恕说话语调慢悠悠的,轻缓得很,简直可以说是柔和。
但并不叫人觉得平易近人,温文尔雅,反而莫名更生几分忧惧,有点像是条嘶嘶吐信的毒蛇,不知何时就会显出阴鸷冰凉的面孔来。
李允笑得灿烂,道:“这可不是麻烦,迎接天子使者,本就是下官等应该做的。”
裴恕似笑非笑,他淡声道:“拜也拜了,接下来就无需旁人再跟随,只需劳烦李刺史随本官往秦王府去即可,叫他们都各回各自衙门去办差事。”
听了裴恕的吩咐,两个先前下来的仆从连忙给李允备好马凳,扶李允上马车,叫李允都没能来得及给长史使眼色。
也亏得这马车宽敞,才能装下这李刺史,裴恕身形颀长清瘦,被这心宽体肥的幽州刺史一衬,更可以说是神仙风采,郎艳独绝。
裴恕并没有理会想要奉承他的李允,他闭目养神,直到听着马车悠悠进了幽州城,才睁开了眼,裴恕执起一角帷裳,目光淡淡落在这幽州城里头。
因着净过街,这条通衢大道上并无什么热闹烟火气,显得冷肃而端凝,同长安实在大相径庭,裴恕神色不冷不淡,心里头却想起谢扶光来。
他们上回相见还是九年前,裴恕静静想着,那或许也算不得是什么相见,毕竟当时的谢扶光满心满眼只有齐绥,而裴恕只是长夜里不起眼的影。
但裴恕还能清清楚楚记起那夜月下的谢扶光,艳红的嫁衣衬得她宛枝盛极欲败的艳艳桃花,仿佛下一时便要从枝头坠落枯败,和含章楼前初见时,谢扶光永远笑意晏晏的清丽模样截然不同。
裴恕还记得自己抬眸时,恰巧撞上谢扶光的眸,她春水样清澄的桃花眸盈盈含泪,因对齐绥的许诺信以为真,那双原本彷徨无助的碧清妙目才又有了光亮。
幽州经年里,她在心里会时时想起齐绥吗?想起曾经对她许诺,却又转头贤妻宠妾三千佳丽的齐绥。
想到宫里头如今风头正盛的珍贵嫔,裴恕不免轻嗤。
裴恕并不觉得自己将谢扶光记得那样清明,是因像旁人胡乱揣测的一般,对谢扶光心怀倾慕之意。
他对她,不过是感念知遇之恩而已。
只是谢扶光理所应该是高悬在天边的清月,她不应因猖狂逆臣坠落,也不应因薄幸帝王而被阴云遮蔽。
谢扶光应该永远有着高高在上的矜贵从容,叫所有人抬眸仰望。
坐在马车下首的李允倒不知裴恕心里头那些个颇有僭越意思的想法,见裴恕仿佛是对幽州城十分感兴趣的模样。
他便恭声笑道:“幽州百姓能有今日安居乐业好时候,都是仰赖了圣人的浩荡皇恩,幽州城上上下下心里头可是俱都感念着天家垂怜下来的恩德。”
窥得窗外一闪而过的摊子,李允笑道:“侍郎大人可瞧见方才那馄饨铺,您别看它不起眼,味道却可说是独绝!冬日里热乎乎吃下那一碗鲜美,真真是此生足矣。”
虽然裴恕头也没回,但李允还是如老饕一般做出陶醉颜色回味。
“就连咱们这幽州府的秦王妃娘娘也常来用这贺四伯家的馄饨。”
听了这话,裴恕才有点起了注意,他不觉李允敢胆大包天胡诌来骗他。
只是想着方才那在街角支起的小摊,裴恕多少有些难以想象,要知道长安城那些锦绣堆里头养出的骄奢门阀子弟,从来都是炊金馔玉,样样都要金贵。
雍朝时兴举宴,显贵些的世家府里几乎每旬都有各样名头的诗会宴席,每到这时候就是彰显自家荣华富贵的时候,各道菜肴不但要声香味俱全,还要足够精贵,足够稀罕,否则就会沦为旁家宴上取笑的话头。
马车平缓地行到秦王府的大门前,门前垂首恭候的是亲王府的一众职官,见礼后,裴恕被浩浩荡荡拥簇着进了这座看着分外的秦王府。
秦王府在幽州多年,几经修缮打理,府内可以说是雕栏玉砌,十步一景。
明堂的庭院里白梅带着未消残雪,枯枝叫流水泼成雾凇,雅致洁净非常,仿若琉璃世界。
而明堂里的人戴三梁进德冠,着紫袍佩金鱼袋,两鬓略有浅浅霜白,容貌整清,是幽州都督卢诉。
裴恕将身上披着的大氅解下,扔入身后侍从怀中,不必李允引荐,便就躬身拜道:“中书侍郎裴恕拜见卢都督。”他行礼姿态分外行云流水,从容又潇洒,丝毫不显低卑。
范阳卢氏乃是幽州百余年的豪族门阀,根深蒂固得很,卢诉同母所出的亲姐卢氏正是齐炆的结发之妻,卢氏与齐炆生有一子——秦王府先世子齐烨,只是可惜卢氏身子孱弱,早早香消玉殒。
而所留于世的独子齐烨亦是身子孱弱,简直就等同是药罐子投了胎,每月里头积攒出的药渣子都够当饭用,病殃殃的,别说上马执弓,就是出院门走动走动都是件艰难事。
当时还有不少人疑心秦王府会不会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没成想世事难料,身体康泰的齐炆到底还是受了自己长子的披麻戴孝,也不知这算不算是件宽慰事。
卢诉抬手扶起裴恕,说:“裴侍郎不必多礼。”
裴恕直起身,卢诉接着说道:“王妃娘娘与三殿下那处,已然派人通传了,就还请裴侍郎稍等片刻。”
卢诉老神在在,执起侍婢奉上的茶盏,微啜一口后,便朝着裴恕笑道:“这顾渚紫笋清亮甘爽,裴侍郎用盏热茶暖暖身子。”
这是为报幽州城门外裴恕姗姗来迟。
裴恕笑笑,他并不在意要等多少时候,毕竟总归是要见到的。
卢诉笑呵呵的,看起来全无架子,他道:“裴侍郎年轻有为,名声响亮在连幽州城都是如雷贯耳。”
倒没说是恶名还是美名。
裴恕也笑,他的笑从来真里透着点假,说道:“卢都督过誉,听闻都督长子也已参军入伍,前岁有契丹人在边境作乱,便是由卢公子领兵击退,英勇善战的声名,圣人还曾对下官赞过,说卢都督后继有人,雍朝江山有卢氏父子在,必然金瓯无缺,丹宸永固。”
“小儿年少轻率,那点本事是上不得什么台面的,实在当不得圣人如此夸誉。”卢诉不动声色,“大雍人杰地灵,又有圣人在上,必定是江山稳固,海清河晏。”
李允自然听出来这里头的暗流涌动,他笑眯眯地开始拆科打诨起来。
毕竟这时辰还早呢。
不咸不淡地交谈着,仿若天意注定一般,裴恕低头饮了口茶水,润了润嗓,有些厌倦地转眸望去庭中白梅,就见院门处人影浮动——是谢扶光。
谢扶光叫婢女小心地扶着走进来,她步伐从来落得缓而轻,脚印很快就被落雪所覆盖,所以裴恕也可以有时间足够细致认真地去看她。
只见谢扶光黑鸦鬓发低挽,浓密的髻上簪着对金步摇,是枝上姿态傲然昂首的一只鸟,垂落的金叶流苏泠泠。
她生得肌理皙白,更胜洁然雪光,唇色殷红,在这方琉璃澄净世间里,也依旧是灼灼的鲜艳亮丽,这位曾经名满长安城的贵女被天地灵秀造化出张颇为清媚容貌,一笑一颦,都足以叫人轻易心折。
谢扶光纤薄耳上衔着对狭长的翡翠耳珰,是浓浓的深深墨绿颜色,光华异样沉静,也异样粲然,那样碧金粼粼的流光,溢彩在她纤细颈旁。
也不知是这如长夜静谧湖水的深绿更抓人眼,还是那截隐隐显出的皙白长颈更容易叫人神魂颠倒。
裴恕看着谢扶光,却只觉得她单薄消瘦了许多,骨肉伶仃得几乎有些可怜态。
哪怕身上是披着件厚厚的白狐裘,谢扶光也依旧是似是一盏幽幽的水底燃灯,将灭未灭,脆弱犹如易碎琉璃,易散彩云。
她在幽州过得不好吗?
秦王死了,也没能叫她开怀吗?
裴恕不由有几分失神,就见谢扶光轻轻笑起,眉眼弯弯犹如新月,唇边盈出小小的笑靥,柔柔的。
她仿佛是看到了他,因着这故人久别重逢而有些欢喜,所以才笑起来的。
霎时间,裴恕只觉万籁俱寂。
世上万万人里头,原来到底只有一个谢扶光是鲜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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