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举目望日,不见长安

幽州的夜仿佛是比长安城更为冷清寂寥的,昏暮时候落得那场满天风雪虽是停歇,可到底在深浅碧绿的庭院里积了层厚厚的雪,长廊琉璃宫灯一映,衬得雪光更是明亮。

倒很是有点苍山负雪,明烛天南的意境所在。

或许是见了谢扶光的缘故,哪怕已到平日里休憩的时候,回长安要上呈的奏折也早已书完,裴恕却还是在书桌前枯坐半晌,手里头这册古籍半点未入心去,仍是未曾翻动过一页。

无需阖眸,他眼前就尽是今日重逢时候谢扶光的一颦一笑。

裴恕心里头难得有些繁乱,烧着红箩炭的青铜薰炉叫这屋里头热烘烘的,裴恕站起身来,想要推窗,借着冬夜冷风叫自己混沌的灵台清醒清醒几分。

外头仍是冷峭,裴恕倚着窗牖,就听得一阵袅袅琴音传来。

裴恕平素厌极那些裘马声色的酣歌醉舞,只觉是醉生梦死,长安城显贵府大多蓄养着乐工舞伎,但中书侍郎府却是从来不见任何,有人私下暗嘲——

若只看府邸,那他裴恕裴元宥大抵是这天底下最最清廉的重臣。

毕竟中书侍郎府里既无如花美眷,也无长安城如今颇时兴的斗富装潢。

裴恕静静听着这雪夜里的悠悠琴声,他已然听出这是谢扶光所奏的。

此曲名为万古长青,是谢扶光亲自谱的,为贺先帝的万寿节所作,裴恕只听过一遍,还是因着当日谢扶光方方谱好以后,就兴致勃勃地在东宫给齐绥奏了遍。

裴恕恰好去给齐绥禀告事宜,刚入丽正殿,便被齐绥身旁大珰小声提醒,要他莫要惊扰抚琴的谢扶光,于是裴恕就那样安静地立在长廊听完了这一首万古长青。

那日光景晴好,廊外灿灿盛绽枝头的桃花娇艳探入,桃红的花瓣叫轻风吹落在裴恕袍上。

在幽州凄清的深深长夜里,披上氅衣,裴恕止了想要跟随的仆从,他独自执灯循声而去。

裴恕并不知谢扶光究竟在何处奏琴,也不知自己究竟能不能见到谢扶光,这不该是裴恕这样惯来擅权衡利弊之人做出来的事。

裴恕自己也不知自己为何这样莽撞轻率,想来想去,也只能怪罪晚膳时候那盅郁金酒。

大抵是上天垂怜,在后苑那丛丛绿梅所拥簇的萼绿亭中,裴恕找到了谢扶光。

饶是裴恕步子落得轻,但因着积雪颇厚,也还是不免有些咯吱咯吱声,或许就是这声音惊扰了谢扶光。

谢扶光抬眸,亭内燃着煌煌灯烛,叫她可以窥得裴恕,裴恕站在亭外几步远的地方,他披着件貂裘大氅,深沉雍容的颜色,衬得面目更有几分苍白,一双眼沉沉的,叫人分不出里头思绪是何,宛若道静谧幽魂。

若不是裴恕生得确实俊秀漂亮,恐怕不免要叫人因着这幽森而心生惶恐了。

和昔年含章楼前那个野心勃勃,有双出奇明亮粲然眼眸的惨绿少年相比较,还真真有点恍如隔世的意思。

年少就仕途得志,高高庙堂之上位高权重,养尊处优的,竟都没有叫他比从前初见时气血丰盈些,难不成是长安城那波云诡谲的朝堂,耗费了裴恕全部心神,以致叫他都无瑕用膳。

谢扶光轻轻一笑,他居然还真的来了,她本以为没有这么轻易的。

她轻盈笑影像是映在碧金流水里的月影,风吹皱那粼粼波光时候,那无瑕清月也随着轻轻摇动,可等到风浪停息,她依旧是那般清丽皎然。

因为她本来就是高高悬在天际的明月。

看着落在裴恕肩头的些许残雪,谢扶光给身旁侍奉的青棠递了个眼色,青棠立马知意地去邀裴恕进亭。

听着青棠的话,裴恕看向谢扶光,谢扶光也看着裴恕,她未出声言语,手上依旧抚着琴,只是那张笑盈盈的清丽芙蓉面更是柔和。

裴恕踏进这座萼绿亭,虽是冬日寒夜,可亭里因四角都设有火炉,焰焰如熔金,犹如暖阁般,温润得很。

他看着谢扶光,只见谢扶光额前几缕乌发垂落在颊边,更显肌理雪白,精致眉目如画,裴恕立时移开眼去。

但谢扶光还在含笑望他,裴恕并未站得太近,他几乎是立在这亭里最边缘处,头微微垂着,守礼得很,全然没有在旁人面前那般跋扈傲慢的模样。

谢扶光垂下眸去,这曲万古长青如今理应是到了高昂辉煌的激烈磅礴时候,可她看着落在自己纤弱得仿佛欲折的右腕上,目光有一瞬冷淡起来,自从受过伤以后,这就有些不中用起来了,是再也比不得当年。

可谢扶光并未停住下抚琴的手,她娴熟地拨弄着琴弦,琴弦颇细,好像一个不注意间就能叫人血流不止,红梅衬雪,是很漂亮的,她面上浮出一个很浅的笑影来。

果不其然,这急急地拨弄,很快就叫谢扶光感觉到自己右腕一沉,与其说是痛,不如说是麻木,每当这旧患发作时候,谢扶光总会有种仿若断了一腕的空落落感,整只手都已然断裂掉落,不甚存在。

曲子突兀地有了断章——

那扭曲的声调仿若是临死之人尖利的嘶嚎,谢扶光不得不感念自己的先见之明,这萼绿亭只离着裴恕暂居的无为阁近些,倒是不必叫这刺耳琴声惊醒府里其他酣睡在好梦当中的人。

裴恕猛地抬起眸来,他微微颦眉,面上有些来不及掩饰的担忧,步子都不禁往前迈了几步。

还没等裴恕说些什么,谢扶光就已细声说道:“果真是强求不得。”她眉目微低,眼神落在右腕上,似乎有些惆怅伤怀,看着实在楚楚堪怜。

是再铁石心肠之人,也不免要心生爱怜之情的。

谢扶光语调落得轻而柔,犹如轻澹的蔼蔼浮光,她仿佛是在强压着什么思绪,抬起脸来时,又是镜头水月样缥缈柔和的笑意,轻描淡写地缓声道:“陈年旧伤,倒是污了裴侍郎耳,真真叫人不好意思。”

裴恕望向谢扶光,或许是因着有些缓缓蔓延的疼痛,谢扶光轻轻揉着那截娇弱细腕。

净白的腕上并没戴什么镯子或是手钏,只是系着条颜色鲜艳非常的红绳,上头镶着颗并不怎起眼也就米粒大小的珊瑚珠,艳极的红同净极的白,落在人眼,分外灼灼。

裴恕沉默了瞬,一向伶牙俐齿,甚至刻薄得能把旁人给活活气死的裴侍郎,此时竟是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担忧说出的话会不会冒犯谢扶光,只能有几分干巴巴地说道:“是臣打搅了王妃娘娘的安宁才是。”

谢扶光笑起,轻声细语笑道:“裴侍郎雪夜寻琴音而来,应该说是我的知音才对,怎能算是打扰。”她唇角又漾出小小的笑靥,“这不也是这世间难得的缘分。”

“裴侍郎若是不介意,不如陪我饮盏茶水?同我说说话?”谢扶光目光温柔犹如脉脉春水,“我多年未回长安城,对长安的一切都已有些记不清明,今日接到要回长安的圣旨,心里头虽是欢喜,能够再见昔日亲友,可也不免有些惶恐茫然,多多少少有些无助。”

想到今日那封曾经被自己如救命稻草般傻傻期冀的圣旨,谢扶光心头不免溢出点讽意,由齐绥亲笔写就的旨意听来那样情真意切,情真得使人只觉虚伪又恶心。

比起她来,齐绥更愿意在长安见到的,其实应该是那枚赤金造就而成,只有拳头大小,却能够左右二十万燕云兵,可以决定齐绥坐着的金銮宝座究竟稳不稳当的虎符才对。

他现在应当是极春风得意,神采飞扬的吧,谢扶光唇边盈起的笑意愈加柔软起来,与她心头的冷意分外不相同,可惜,她才不会叫齐绥达成这夙愿。

侍婢小心翼翼地将那张九霄环佩拿起,又有婢女赶忙为谢扶光与裴恕奉上热茶。

谢扶光轻轻啜了一口茶水,看着坐在自个对面的裴恕,她笑语温然讲道:“与故人久别重逢,实在是件叫人心思欢悦的乐事。”她晏晏带笑,“这一路也是辛苦裴侍郎了。”

裴恕说道:“仰承皇命,无甚辛苦。”他抬眸,看着谢扶光。

谢扶光对裴恕的目光并没有什么回避意思,她柔声细语说着:“我在幽州听闻裴侍郎得圣人倚重,年岁轻轻便官至三品,御前论证,风光得很。”她眉眼弯弯,“叫我亦是不免生出点与有荣焉之感呢。”

裴恕微微笑起,说道:“如无王妃当日提携,臣是万无今日的。”他声音温和得很,“知遇之恩,臣无以为报。”

“我这所谓知遇之恩,倒是我沾了便宜多些。”

谢扶光笑语:“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就算当日含章楼前我未曾见到那折策论,也定会有旁人欣赏的,裴侍郎本就是粲粲赤金,早晚是被在朝堂上展露峥嵘,史书留名的。”

想起当年机缘巧合之下捡到的那封裴恕所写的策论,谢扶光倒现在还是记忆犹新,裴恕当时不过十六七的年岁,可文章却是鞭辟入里,炉火纯青,虽会被所谓老成持重的谨慎人物说什么太过锋锐尖刻,但谢扶光还是喜欢得很。

所以她才会将裴恕的策论递到原本丝毫不感兴趣的齐绥眼前,因为谢扶光觉得裴恕定能成助齐绥为贤明圣主的肱股之臣。

谢扶光淡淡笑着,世事还真是叫人难以揣测预料。

裴恕说道:“但当日的含章楼前,是王妃出声挽救臣于水火当中,是王妃不嫌脏污捡起了那封本要被撕碎的策论,也是王妃将臣举荐给当时还为东宫的陛下。”

裴恕定定地注视着谢扶光,他眉眼含着真切的笑意时,平日因那股恹恹气而有些阴沉的眉目霎时鲜亮起来,一字一句地认真道——

“所以这世上对臣有知遇之恩,叫臣心怀感念的,不是其他不知究竟会不会的无关紧要之人,而是如今在臣眼前的王妃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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