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裴侍郎如今朝堂上大展拳脚,可谓是意气风发,若是再有贤妻爱子在身旁陪伴,就真真是圆满非常了。”看着裴恕,谢扶光悠然含笑,像是随口一说:“说起来,我原先还以为裴侍郎与建安可以缔结一段良姻。”

谢扶光笑影是轻飘飘的温软,语调温柔,很轻易地就能将那试探伪成关切。

建安长公主齐宓是齐绥的二妹,与齐绥自幼一同养在当年还为先帝皇后的崔太后膝下,因此是先帝所生的四子二女里,与齐绥算得上最为亲近的。

齐宓生得清秀娇俏,因着养在皇后膝下,难免被宠溺得有几分娇纵脾气,同样心高气傲又年龄相仿,她与谢扶光免不得有些不睦。

谢扶光那时年轻,自然气盛,前十几年太过顺遂的人世,叫她以为世间万物皆不过寻常,任谁也不可使她弯腰折颈,骄傲得甚至有些许可笑,全然不知命数已然静静等候着为她降下万钧雷霆。

哪怕是公主,也不会叫她卑躬屈膝。

不过二人间倒算不上是什么值得闹腾的大事,不过是小女儿家为着衣衫首饰的口角。

谢扶光记得曾听长宁长公主随口提过几句,说是自从偶然在齐绥身旁见了裴恕一面后,齐宓就往东宫跑得异常勤快,一天一去都是少说了的,五花八门的借口用了一大堆。

齐绥也同谢扶光抱怨过,齐宓整日过去,耽误了他不少用来研究朝政的时候,惹得齐绥只能严令禁止齐宓再往东宫跑。

谢扶光还以为依着齐宓那霸道倔强的脾气,裴恕定是要成为这建安公主的驸马。

结果齐宓现在却是嫁给了高阳许氏的高无求,谢扶光见过高无求几面,知道高无求生性软弱中庸,哪怕这世上大多人长成以后都会有点进取,但谢扶光觉得高无求可不像是能入齐宓眼的人物。

裴恕抬眸看她,看得颇为细致,却并不显轻佻狎昵。

只见谢扶光乌发生得黑鸦鸦的,长鬓柔顺垂在身前,愈加衬得她唇红齿白,她依旧披着袭雪白狐裘,清丽得不可方物。

谢扶光就那样轻盈地笑着,不带任何沉重意思,恍惚间还是当年那个骄傲的谢氏贵女。

裴恕有些莫名的想要笑起,于是谢扶光就见裴恕昳丽鲜艳的眉目勾着笑意,他气定神闲地回道:“不知王妃关切,长安百姓亦是对臣为何至今未有婚娶好奇得很——”

他定定地看着谢扶光,“王妃可知他们讨论出来的是何结论?”

谢扶光从容笑语:“愿闻其详。”

“一开始,最盛行的说法是讲臣身有重疾或是有龙阳之好。”

裴恕面容平静,隐隐带着点不怎在意的笑影,“后来不知是哪个客栈的说书先生,给臣编撰了段在江南时候的缠绵旧情,讲得叫人甚是魂牵梦萦,于是臣也就成了个心有所属却不可得,甘愿守身一生的痴情人。”

裴恕唇角扬着笑意,闲闲说道:“后来闹得愈加热闹,就有人出来反驳,说臣当年离江南时候年不过十五,那样小的岁数,定是满腹心思都放在仕途经济的学问上头,若臣是因着心有所爱才不娶妻,那个姑娘也必定是在长安遇到。”他说完,微微一顿。

“说此话的必定是个在长安城土生土长的。”谢扶光轻声细语地玩笑着,她支颐,微微歪着头去看裴恕,笑盈盈的,明明烛火摇曳里,甚是动人。

裴恕似乎是被谢扶光这突如其来的一句给逗笑,他笑了会儿,才又接着上边的话头说起:“说来说去,就有些闲来无事的人开始算起臣心里头究竟藏着哪个姑娘,王妃不若猜猜,这坊间最后一致认定禀再无异议的姑娘是谁。”

谢扶光迎上裴恕的目光,她细细的远山眉微微颦起,好像是有些苦恼地在沉沉思索着。

裴恕余光看着她指尖在铺着厚厚锦缎的石桌上轻敲,只觉自己的心仿佛都被谢扶光拿捏,他隐在石桌下头的手不由一攥,却又很快松开来,

“我猜——”谢扶光笑得分外明媚颜色,一双分外明亮粲然的眸子看向裴恕,“那些坊间传闻里叫裴侍郎心心念念的应该是我。”

裴恕看她,谢扶光继续晏晏笑道:“毕竟我同裴侍郎也算是那些话本里头颇为流行的慧眼识英雄。”她声音里仍带残留的笑意,“而且我身上不是也总有着这一类传言?”

她语调微微低下,似是有些自嘲意思,可眉眼依旧弯弯的。

裴恕看着谢扶光,唇角原本的笑意已然隐去,他想起齐绥听闻这则传闻时候的神情,齐绥那样不以为意,漫不经心,把这全然只当作件打趣用的说笑事。

叫当时的裴恕也不禁替谢扶光去恨他。

幽州的冬夜很是安静,谢扶光曾经历过无数这样幽清寂寥的长夜,她初时会有些惶恐忧惧,因为偌大的秦王府里头,不知藏匿着多少想要挥向她的利剑。

不过现在,谢扶光对这样冷清的夜只觉安宁,她静静地望着裴恕,望着这长安城来的故人,望着这即将迎她回长安的裴侍郎。

谢扶光初见他,听裴恕自报家门时候就在想,这位裴公子可真不像是江南养出来的人物。

谢家祖籍虽是江南的广陵府,谢扶光却未曾去过江南,不过她从书上读到过许多有关江南的诗词,她觉得江南应该是细雨绵绵,清幽雅致,温润里带着点缱绻的,养出来应该也是如江南悠悠春水样的人。

可裴恕不同,裴恕是野心勃勃的,也是锋利尖锐的,他是一支弦已绷紧的利箭,会高高地射向天边的鹰聿,也是粲粲如朝日金乌,轻而易举就会灼伤人,他其实应该是长安城养出来的人物才对。

谢扶光柔声打破了这阵寂静,“若真是如此,我也会很是欢喜,这说起来或许是太多自私,可如果裴侍郎真的对我有些倾慕意思,那就代表希望我回到长安城的人多了一个。”

谢扶光轻轻笑着,眼睫半垂,似乎是有些难得的羞赧。

“我能想得到圣人召我回长安的旨意下来以后,会闹得满朝有多少风风雨雨,各家府里又要有多少新的闲言碎语涌出来。”她微微轻叹一声,“因着我与圣人曾经的婚约,因着我手里头所握的兵符,是要有多少风刀霜剑逼来……”

她的心里却是一片冷静,齐绥将齐率册为秦王世子,却以齐率年少为借口不允齐率承继秦王位子,好叫能号令二十万燕云兵的兵符仍握在谢扶光这秦王妃手里头。

齐绥以为这能叫他轻易得着这枚兵符,却不知此举正如谢扶光期愿,鹿死谁手,还不得而知呢。

谢扶光抬眸看向裴恕,她生得美,美人含愁,更是惹人怜惜,但她很快又是笑起来,带着勉强,说道:“瞧我,这竟是胡言乱语起来,裴侍郎可千万莫要在意,把那些没用的话都忘得干干净净就好。”

“王妃确实不该回长安去的。”裴恕忽而说道,他看着谢扶光,脸上笑色已全然失掉。

谢扶光一笑,淡淡说道:“就算我不想回,又能如愿吗?而且长安不好,那幽州就好了吗?”

她生得好漂亮精致的眉眼,哪怕此时微微垂眸,显出疏离幽静的冷意,依然带着股难明说的清丽媚气,似是九重天上神女。

“活在世上,不过都是是命不由己,身不由己罢了。”

谢扶光只觉有些说不出来的疲惫,她看了眼亭里摆着的更漏,轻声笑道:“这更深露重的,裴侍郎明日应还要与卢都督李刺史他们去视察军营,回去早些歇息,养养精神吧。”

谢扶光扶着甘棠的手臂站起身来,看着也已经站起来的裴恕,她放柔声音说道:“这幽州的夜太冷,裴侍郎要小心些才是。”

谢扶光将方才青棠送上来的手炉递给裴恕,“这幽州的风寒一旦入体,可就不是件小事。”看着裴恕伸手接过,“落雪还未来得及全数扫净,若是跌倒就是不好了,我叫人送裴侍郎回院。”

“多谢王妃,臣恭送王妃娘娘。”

裴恕握着这雕琢得极为细致精巧的手炉,因着握得太紧,所以手炉里燃着的碳火,叫裴恕犹如执炬一般,灼得他指尖有些微疼,细细密密的,绵绵麻麻的,像是在被什么小虫啃食,可裴恕依旧紧紧地握着。

他抬起头,目光望着谢扶光的背影,一如当年般固执,执拗得仿佛是要把水里的月影给揽入怀中。

而谢扶光也如当年含章楼前一般,一次都未有回头看来。

她喜欢他写出来的策论,却并不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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