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在齐炆亡故以前,秦王府后宅的行藏堂虽是王妃所居,可却向来都冷冰冰的,那时候秦王府上上下下都知道,谢扶光虽是齐炆百般强求而来的王妃,但齐炆却并不怎宠爱她。

而谢扶光每日就待在这行藏堂里头,琢磨那些琴棋书画,不语旁人多说半句,除了她阿兄谢均过来时候,生得神仙般好样貌的王妃娘娘浑然似尊无悲无喜的玉人。

不过等着齐炆身亡,把持着秦王府未来主子的行藏堂就开始日益有着人气,谢扶光也乐意同幽州世族女眷交际,面上笑影也多了深了。

一开始时候,齐炆后院的那些侧妃孺人还想要压一压看起来不通俗务的王妃,但很快那些招摇爱闹腾的,就一个个从这偌大华贵的秦王府失了踪影,有些是被送到院子上养病,有些是到庵里去给齐炆祈福。

旁人也就看出来谢扶光并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和善人物,甚至恰恰相反,这位金尊玉贵的秦王妃娘娘是个笑里藏刀,手段果断的厉害人物,渐渐的,这秦王府也就都被谢扶光给牢牢握在手心里头了。

齐炆身死以后,谢扶光就对这行藏堂重新修整了番,那些齐炆强令命她摆着的花花绿绿金饰,都被谢扶光借着给齐炆孀居的名头,尽数收揽了下去。

谢氏自谢扶光幼时起,便给谢扶光备了份价值万两黄金的嫁妆,顾忌谢扶光的喜好,特意寻了颇多大家名品,就算是谢扶光远嫁幽州,没能当上那未来的皇后娘娘,可谢氏总也不好为着点银钱就怠慢幽州秦王府,所以谢扶光出嫁时候依旧是长安城数得着的十里红妆。

此时的行藏堂里摆的、用的便都是谢扶光嫁妆里头的,甘棠左右望望,也不免还是觉得有点可惜,她们此行回长安城,还不知究竟会不会再回这幽州来,把这些世上难得的珍奇好物件留在幽州,实在浪费。

谢扶光从寝室内缓缓走出,她目光淡淡扫过已打点好的行装箱笼。

看了眼还有些恋恋不舍模样的甘棠,谢扶光含笑说道:“咱们要带走的已然够多了,你若实在流连这些死物,那我可就要把你给留在这幽州了。”

青棠小心地扶着谢扶光,也出声玩笑道:“有甘棠这么个守财奴留在幽州,没准等小姐再回幽州时候,这里还等再多上好些件宝物呢。”

甘棠与青棠皆是谢扶光幼时便侍奉在身侧的侍女,关系自然亲近。

甘棠连忙上前扶住谢扶光另只手臂,娇声说道:“小姐可莫要把奴婢留下,奴婢是要尽心尽力伺候小姐生生世世,一日见不着小姐,奴婢就是要不成了的。”她眼珠子微微一转,“与其留我,小姐不若留青棠,青棠牙尖嘴利,可比我能耐。”

听着她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假装闹腾起来,谢扶光笑得有些温和,说着:“你们俩陪伴我身旁多年,我是都舍不得的。”

谢扶光目光落在墙上那副笔触疏逸清雅的花鸟图,说道:“至于这些字画摆件,就都安安稳稳放在这行藏堂即可,总不好给秦王府留个光秃秃的雪屋,到时候不免又要叫人再胡说些烦人的闲言碎语出来。”

谢扶光又看了眼收拾妥当的箱笼,接着说道:“冬日行路艰难,无需带上那么多无用的玩意儿。”她笑得轻嘲,“等到了长安城,新的赐下来,这些旧的也不过就是摆着占地方。”

大抵是齐绥为着彰显彰显自个对再见到谢扶光的急不可耐,竟是叫裴恕在这一路上时时都要遭遇落雪的寒冬里头来迎人,也不怕回长安的路上遇着个什么意外来。

今日本是谢扶光等人就要启程往长安去的日子,结果幽州连落三日大雪,昨夜天光破晓时候,才将将算是停住,可也不好启程了,只能往后推迟几日,等路上的雪被清得差不多再赶路。

谢扶光心里头不免涌出点讥讽,也不知齐绥是更希望谢扶光同齐率死在这路上,叫他轻而易举得着燕云兵的虎符,还是更盼着谢扶光顺顺遂遂回到长安,成为他手里头打压他人的名头。

雍朝世族以广陵谢氏,吴郡顾氏,河东裴氏,博陵崔氏为尊,世人称之为四仕,皆盼能同这四府世家缔结姻亲,而四仕当中又以广陵谢最为贵。

谢扶光的祖父谢嵘承继祖辈那世袭罔替爵位,为明国公,任尚书令,连大雍的圣人也会恭敬称句谢明公,谢扶光的大伯谢谨乃当朝三品御史大夫,掌御史台行监察百官之职,谢扶光的亲父谢尧则是三品京兆府府尹。

广陵谢氏的权尊势重惯来叫朝野侧目,谢家门庭素来高得仿若在青云仙宫之上,凡俗人是很难攀附得上的。

谢氏得着的权势多,就不免叫其他贵姓吃进嘴里头的肉有些食不知味,饶是几府门阀世代联姻通亲,几乎就是骨血里溶着骨血,同气连枝,面上看着体面亲昵,也还不免为着更进一步,而明争暗斗,争锋不断。

哪怕不伤及骨头,可被从身上啃下血肉去,自然也不是件叫人能够轻易忘却的痛快事。

谢扶光这位曾经将嫁的太子妃成为秦王妃以后,为着日后的后位,各府世家也是不免你争我夺番,最后是顾氏的女儿顾琼章雀屏中选,做了为天下女子表率的皇后位子,但裴氏亦出了位贵妃娘娘裴长盈。

顾琼章生有皇长子齐祚,裴长盈也育有皇次子齐绩,两位皇子皆亦出阁开蒙,齐祚占着年长的优势,却偏偏有些愚钝懦弱,叫年幼他半岁的齐绩占尽风头,被数位皇子师父赞他“七窍玲珑,可成大器”。

一个嫡长,一个聪慧,自齐绥登基起,为着太子究竟该不该封,若是封那到底是要封谁,就在朝堂上闹得风风雨雨。

顾家与裴家,一个江南世族,一个关中门阀,这里头的牵牵扯扯可不是能轻易说清道明的。

齐绥纵容这两氏分崩离析,闹得不可开交,还不满足,心心念念着想要把冷眼作壁上观的谢氏给拉下这潭搅不清明的浑水来,而谢扶光就是一个引子。

谢扶光对齐绥想要打压世族势力的盘算心知肚明,毕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世族间彼此再是争权夺利,可在看似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却从来是同心同德,宛若一体的。

当年太宗提出科举,虽是看似顺顺遂遂地实行了下去,可这百年以来,在齐家的朝堂上站得好好的却还是这些士族出身的王孙公子。

寒门白衣哪怕侥幸做了官吏,可若是没有与世家结姻,在朝堂最多不过五品官身。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

谢扶光似笑非笑,忽然对着青棠问道:“裴侍郎今日应该未出府吧。”青棠点点头,“他也应该看看这幽州城的,光见那些军营官衙,也没甚意思,待在秦王府里头更是无趣。”

“你去请裴侍郎,就说他若无事,可随我一同出府去走走。”

.

幽州北郊的这数座山峰名为九霄峰,传闻乾通年间,秦王率兵抗击契丹,在幽州陷入颓势,秦王夜登九霄峰借月在浮图寺求神佛垂怜,佛祖亦不忍见契丹涂炭幽州百姓,二日再战时,便天降甘霖,助秦王赢了这关键的一仗。

至此这供奉浮图寺的九霄峰便人影喧喧,幽州官宦显贵,平民百姓都对浮图寺虔诚非常,每逢大事小事都会来此敬奉香火,幽州旁地的雪都还未清理得干净,这里却早已被信徒打扫得干净。

通往巍峨山峰的长阶上已是再无半点乱雪,满目只盈长青碧绿的松柏上稍许积雪。

听着谢扶光娓娓道来,裴恕微微侧眸望她,谢扶光望着那干干净净的长阶,笑意晏晏,仿佛已将那日月夜里的不快尽数忘之脑后。

她身上披着的氅衣是很明艳的朱色,斗篷上镶着的丰丰狐毛拥簇在她颈边,衬得谢扶光雪白脸颊都带出来些许的娇艳血色,

她伸手将额前垂落的几缕乌发敛至耳后,裴恕的目光不由得落在谢扶光右腕上,只是纤细欲折的腕上仍是单单薄薄地系着条红绳,在这青天白日里艳得更加灼目。

裴恕见这修在山峰上的长阶颇有些绵延,便伸出手臂以供谢扶光用。

谢扶光很轻俏地眨了眨眼,灵秀鲜活得很,她并没有什么扭捏犹豫,将手很是轻盈地搭在裴恕臂上。

身后跟随的侍从并未离得太近,谢扶光说话的声音轻悠地林间响起,她曾来过这浮图寺许多次,她笑盈盈地对裴恕道起那些从前来时的趣事。

裴恕也是笑吟吟的,安宁听着,不时适时出声说几句。

二人看起来很是和乐模样。

行至山巅半途,谢扶光正和裴恕说着话,不远处的林间便有道敲冰戛玉似的声音响彻,颇为亲近地唤道——“不泯”。

不泯是谢扶光的自号,当年长安城每逢曲水流觞诗会时候,谢扶光便会以不泯为名题诗作赋,能在幽州这样随意唤她为不泯的,定是与谢扶光颇为亲近的人物。

裴恕微皱着眉看去,只见来人在这供奉浮图寺的山巅上,竟是大大咧咧地着件宽松的道袍,脸上覆着半面青面獠牙的面具,隐约露出的半边面容能瞧出年岁并不长,生得是皙白俊俏,可看着便有些轻佻颜色。

谢扶光倒不知裴恕心里头对应尽随的不喜,她笑盈盈地为裴恕介绍道:“这位是无应相士应尽随,很是有几分神通。”

她笑意依旧轻轻的,“王爷身亡前,无应相士便通过占卦卜筮,算出王爷将有祸灾,想要阻止王爷去打猎,可惜王爷未听,才遭那般大祸。”她说得随意,并没有伪饰出来什么伤怀难过意思。

因此在前车之鉴齐炆身亡以后,应尽随能通天命知晓人事的名声也在幽州愈来愈响,虽说明面上颇多人嗤之以鼻,可私底下幽州不少仕宦都愿以千金求应尽随卜一卦,只是大多都被应尽随都给拒了。

应尽随俯身洒脱一拜,笑道:“应尽随见过裴侍郎。”他直起身来,看了眼裴恕,就幽幽说道,“裴侍郎这命可真是……”他晃了晃脑袋,系发的红绳上垂落的金叶泠泠。

裴恕哼笑道:“愿闻其详。”

应尽随装模作样一叹,说道:“裴侍郎上辈子杀孽太重,以致今生亲缘稀薄,孤寡——”

谢扶光颦起眉,出声止道:“无应相士!”裴恕见她神态冷淡,不禁一笑。

应尽随却是并未住口,他接着朗声说道:“不过裴侍郎此时已历过从前种种劫难,往后可谓风生水起,借着贵人扶持步步高升,贤妻美妾,子孙满堂,真真叫人艳羡啊。”

听着应尽随这话,裴恕更觉这无应相士实在装神弄鬼,还胆大包天想要欺瞒谢扶光,他挑起眉,很是轻蔑地嗤笑一声。

裴恕表示,别污人清白,你才贤妻美妾,不守男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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