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在幽州名声很是响亮的应尽随看起来倒并不贪慕金银,他居在这九霄峰的木屋里,院落算不得十足宽敞,自然随性,很是有山野意趣。

或许是主人要赏雪的缘故,这方院落里只有小径上的落雪被清扫得干净,各处略深略沉的浓绿上因着白茫茫的积雪,显得颇清颇雅。

方才应尽随言辞凿凿,口口声声说自己要同谢扶光说要事,不好叫外人听,免得叫天意不悦,招来降罪神罚,裴恕对此嗤之以鼻,全然不信这些装神弄鬼事。

但瞧着谢扶光似乎很是相信的颜色,矜贵雍容的中书侍郎大人也只能略有委屈地等候在院里的小亭内。

裴恕冷淡地看着院里形态各异别出心裁的雪人,平日侍奉应尽随的两个小童一个飞快地扇着青铜火炉,一个小心翼翼给他奉上热茶,唯恐怠慢裴恕。

毕竟方才他们可是被应尽随小声提醒过,说是这位裴大人可是个厉害人物,若是叫他不悦,那还不如去招惹阎罗王,惹得鬼神不悦,大不了就是丢了命,但若得罪裴恕,那可便是要落生不如死的下场了。

裴恕捻起这不过两指宽的茶盏,心知肚明这两小童为何战战兢兢,毛骨悚然得像是在面对这什么吃人血肉的恶鬼,不过他对此并不在意,毕竟长安城这样的流言又不是未落在他耳中。

早已经不理会,也无所谓了,被人畏惧自然是要比受人轻慢更好的,更痛快了。

裴恕面色冷静而淡然,略长的浓密眼睫低低地压下,叫天生多情的眸乌沉沉的,却只是将茶水倒在了亭外的积雪上,冷眼看着滚烫的热水与冰雪霎时化作一摊小小水洼。

他眉眼不带半点笑意时候,就仿佛是一潭冬日结冰的深深湖水,看着静谧安宁,波澜不惊,可不知何时那看起来厚厚的冰层就会碎裂开来,将人卷入汹涌无法挣脱开来的惊涛骇浪中。

透过窗牖,目光轻描淡写落在屋外的裴恕身上,应尽随说得异常真切模样,“这位裴侍郎定然是倾心于王妃娘娘。”

应尽随转身看向谢扶光,他伸手摘下那覆面的可怖面具,此时点漆眉目带着笑意,生得颇为漂亮,笑眯眯的眼带着点少年人的狡黠活泼气,不戏谑人时,是张招人喜爱的清秀皮相。

“那就承无应的吉言了。”谢扶光亲自提壶为他斟茶,她鼻尖轻嗅这股渺渺茶香,笑吟吟地讲道:“怎的换了茶,无应不是唯独钟爱西山白露?”

谢扶光微微抿一口茶水,摇摇头,说道:“这茶不好,太过粗涩苦辛,无清甜回甘。”

虽说这屋里头暖意融融的,可应尽随却还是好像怕冷似的双手揣在宽敞袍袖里,他慢悠悠地踱步行至桌边,将一盏温热茶水颇有些豪放洒脱地一饮而尽。

谢扶光以手支颐,仰着张笑意晏晏的脸蛋去望应尽随,看着几乎有点难得的天真态。

应尽随低眸看她,谢扶光生得双很是漂亮的眸子,下眼睑稍平,上眼睑弧度圆润柔和,眼角微微下坠,长睫一垂,眼一弯就带出含着蜜的柔婉来,顾盼生辉,含情凝涕。

瞳仁略浅,琥珀样的剔透清澈,好似在那佛前被点化了万万年,已如琉璃般内外明净,是空谷琼草,与世无争的澄澈如梦似幻,是合该赤子方有的一双眸。

可惜这艰辛苦厄世道很难容得下天真赤子。

所以,眼前这清丽花蕊之下或许不知何时就会现出条毒蛇来,乘人不备用尖利毒牙,轻而易举地夺去那珍贵又不珍贵的血肉性命。

应尽随笑笑,他撩起过于宽松的衣袍袍角,坐在谢扶光对面的椅子上,说道:“应某自是爱饮那珍贵稀罕的西山白露,只是待王妃娘娘离了这幽州城,那应某可是买不起那西山白露来平常喝的,所以也只好提前适应着了。”

谢扶光抬眸,悠然笑道:“无应何苦把自个说得这般可怜。”她笑眸弯弯,“无应若是需要金银钱财,只要往外头随意一讲,幽州渴望得着你这位通天命相士指点的官宦士绅,还不你争我抢地来给你送银子。”

应尽随缩在椅子上,摆摆手,说话声调透着股懒洋洋的散漫劲儿,说着:“应某可不愿搅在这蝇营狗苟的仕途经济浑水里头,万一脱不了身,哪日突遭横祸横死街头,可就不好了,应某惟愿隐身山水之间,做个富贵闲人,平平淡淡了却余生。”

应尽随笑呵呵的,看着像是漫不经心,语调却是有些认真意思,“富贵闲人,有人看重前头的富贵,可应某中意的是这后头的闲人二字。”

他略略直起了些腰背,“清闲优游,可是要比高坐明堂却惶惶不得终日,唯恐明日就会被旁人推下宝座,来得更加自在安宁的。”应尽随盯着谢扶光,意有所指。

“做富贵闲人自是世上难得乐事。”谢扶光柔和一笑,“只不过不是谁都有那样好运道的。”

谢扶光执起茶壶,又为应尽随倒了盏新茶,“无应如此讲,倒叫我都有些不好意思说出我心中请求了。”

谢扶光含笑盈盈着说道:“只是这偌大幽州的地界,我最信任的人、能够托付重要事情的人只有你。”

这轻飘飘的话落在人耳里,却是重若千钧,应尽随有些无奈地笑起:“王妃娘娘都如此说了,我再说拒绝话,也就太过冷血无情了些。”

应尽随摩挲着天青釉茶盏,并不饮茶,他看着谢扶光,带笑说道:“王妃娘娘对应某可谓是有再造之恩,所以尽说就是,不必顾忌。”他像是在开玩笑,向着谢扶光轻快语,“为王妃娘娘,应某是死也心甘情愿。”

“我要你的命作甚?”谢扶光莞尔笑语,“不过是我离幽州以后,还需你多多关照关照这幽州诸事了,尤其是卢都督那处还需由你来稳妥。”

“卢都督对先秦王忠心耿耿,自从先秦王过世后,他心中便一直觉得那支倒现在还未寻到主人的流箭与长安有所牵扯。”应尽随笑得随意,“他是不会与王妃娘娘生出冲突,叫旁人占得好处的。”

谢扶光淡淡说道:“正因卢都督对先秦王忠心耿耿,我才担忧日后长安处传来些消息时候,会叫卢都督误会于我,到时天高地远的,我来不及同卢都督解释,说不得就会闹出什么要命的差错,所以还需无应替我与卢都督好好周旋。”

应尽随瞧着谢扶光,谢扶光也不回避,看着谢扶光粲粲明眸,应尽随也只能道:“应某明白了,王妃娘娘尽可安心。”

“那便拜托无应了。”谢扶光起身,柔声细语讲,“无应不必再喝这般涩口的茶了,日后我会命人每月往九霄峰上送来西山白露。”

“不泯。”应尽随启声唤道,声音轻缓得有些像是在叹息。

谢扶光回眸看向应尽随。

应尽随心绪万千,却只是俯身作揖,笑道:“愿王妃娘娘一路平安,心愿得偿,步步青云。”

谢扶光一双潋滟秋水眸盈盈笑起,她轻声地笑语:“应该是愿世事皆尽随我心意才是。”

谢扶光鬓边簪着支镶南珠的鸾凤累丝金钗,钗做得很是精美,是由长安城最好的首饰坊,最好的师傅精心雕琢而成,伴着谢扶光的笑意,钗上昂首凤鸟微微震颤。

鲜活的仿佛就要振翅高飞而去,飞向天际,飞往天宫,飞向那皆是叫凡俗世人窥不得的高处地界。

应尽随想到与谢扶光初见时候,谢扶光发髻上也有这样只鸾鸟,那是装饰在那顶金碧辉煌的宝冠上的凤钗。

九年前,那本应是大喜的新婚时日,可秦王府里却是只有似笑非笑的秦王,心怀鬼胎各有盘算思虑的宾客。

以及噙着泪光的谢扶光。

谢扶光手里头掩面的精致团扇亦遮不住那双梨花带雨的眸,她不知是肝肠寸断哭了多久时候,眼尾过于秾丽的晕红在胭脂下依然过于灼目,像是脉氤氲出血色的伤痕。

那是应尽随头一回见她,在之前听谢扶光名号时候,应尽随曾暗暗在心里头描绘过谢扶光的模样——

她理应是骄傲的,神气的,长安城最尊的世家贵女,笑盈盈的,明艳得压过灼灼牡丹,粲然得可比天间赤赤金乌。

而不是眼前这般仿若一尊被摔得支离破碎的玉像。

形销骨立,那袭厚重华美的嫁衣仿佛下一刻就会将她生生压垮,让鲜血流尽满堂,面貌凄白仓惶,绘着的过于精致艳丽的桃花妆,像是画上去的一副皮囊,叫她浑然像是一抹幽魂艳鬼。

应尽随当时就在想,或许把这些扎人眼的鲜红帐槾金银玉器撤下,改换作白茫茫的飘扬丧幡,那些故作欢声的笑语也合该沦落成呜咽嘶嚎,喜乐成丧乐,才更适宜这场秦王府婚宴上的诸人。

应尽随朗朗笑起,看起来没有丝毫阴郁气,他目光温和落在谢扶光身上,心里头生出点可惜来。

齐炆死得还是太晚了,他应该再早死几年的。

最好是死在进长安城前,死在请旨求娶准太子妃之前。

可惜,可惜,实在可惜。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