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飞书传恨

何戍白见绿艳立即白了脸色,噤若寒蝉,颇有些兴味地打量了下瞿冬让,不过送信一事更为紧要,她便二话不说,两三步并作一步,快走至瞿冬让身前,冻得发僵的指节拨开衣衫,从怀中取出一纸信封来。

瞿冬让打量着:她关节通红,却五指纤长劲瘦,肌骨莹润细腻,左手带着皮手套,应是疾驰时弄丢了一只,右手食指、无名指、虎口处覆了薄薄一层茧,是双标准的、世家子弟的手。

可······不该是女子,而是男子。寻常宗族女子,应当在闺阁中学女工之类,哪里有人敢教她们御马?

心下许多念想,她面上却不动声色,接过信纸,将手边食盒递了去。

食盒为了保温糕点,最底层放了银丝炭火,可以暖手。

何戍白没和她客气,交代完送信事由,道了两声谢谢,算是欠两个人情。

原是想送完信便走的,但礼当未至,提出要走,这帮子泥捏的人偶又要嚷嚷不合礼数,叽里呱啦一大堆,何戍白不想当泥偶,还要支出心神应付,便没吭声。

雪势不见小,何戍白便移步门房值夜室,坐在一只小马扎上,一面烤火,一面就茶水吃糕点。她会骑却不善骑,勉强疾行半日,被颠得双腿直打摆子,又饥又渴,此时终于得了空,赶忙歇息吃喝。

门房原有二人,一人放值,一人便可歇息,如今传信支走了其一,那门房只得恶狠狠瞪何戍白一眼,在外面候着。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了,又浩浩荡荡走去,临行时,瞿冬让招手,叫她车辇上候着的侍女下来,替何戍白晾晾披风,陈锦丹在一旁笑着,一时又有些无措。她不作为是合乎礼数的,可瞿冬让在是与她异姓的公主前,也是陈家小姐。

侍女虽然侯在车上,却将这些全须全尾听了去,能爬到这个位子的,自然没有什么等闲人,她一面收拾着披风,只消一眼,便能记下图样形制,一面不着痕迹,打量着何戍白。

何戍白是纨绔,却总在这细微末节显得格外斯文。

她直直坐在那,垂着眼,慢条斯理吃糕点,瓷色肌肤被镀上一层暖橘,眸光随火光跳动,不知在想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想,雪融化在长睫上,像一滴要落不落的泪。

侍女不由咋舌,这人不语不笑时,真是格外顺眼。

通身气度礼法,不消旁人指教,都看得出是江南士族一辈。

待茶水见底,她自觉上前添茶时,行止都比方才尊敬小心,末了正欲退走,却被何戍白叫住。

笑眯眯道:“姑娘的镯子莹润细腻,是从哪里得来的?我也想购置一只,赠给家母。”

被她看着,侍女只觉得头皮一炸,手指不自觉抚上玉镯,却又乍然惊醒般缩回手,垂首笑道:“何小姐说笑了,不过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实在拿不出手,若要送人······”

何戍白道:“哦?钦赐之物,也不值钱吗?”

侍女脸色霎时白了,心道自己说错话,面前此人钢牙利齿,这个把柄足以叫她作些文章,恐要影响自己前程,两腿一软就跪了下去,也顾不得公主的指示,嗫嚅道:“奴婢······奴婢并非此意······”

“别这么紧张嘛,你们京都人······”何戍白被她这一跪惊了一雷,原本想吓唬她的话便咽进了肚子,眼见小姑娘急得要掉眼泪,只好道,“好了好了,起来吧······别真哭呀······我又不会做什么。”

这人这般反应,倒像她是什么洪水猛兽。何戍白自诩算是慈眉善目、以弱示人,自从来了京都,她的跋扈张扬劲儿,连在淮州十之一二都没有。

侍女将信将疑抬起脸,眨了眨眼,泪珠子就簌簌掉下来了。

“······”何戍白道,“我不喜欢见人哭。”

侍女一下子收了泪。

懂了,吃硬不吃软。何戍白有些咋舌于天家人调教侍女的手段,她不过诈一下,这人便老实了,胆子小得很:“你这镯子怎么卖?”

侍女胡乱抹了把脸上泪痕,摇摇头:“小姐歇了心思罢,天家赏赐的物件,断不能售与谁,被发现······是要杀头的。”

“哦,”何戍白若有所思,“你是怎么得的?”

侍女将头埋得更低,脑中竭力思索她的弦外之音,既怕招惹了何戍白,又怕说漏了什么,让公主责难,只得吞吞吐吐:“奴婢···奴婢······的镯子被摔坏了,公···便赔了这个······”

何戍白颔首,要她把镯子褪下来,看了看,这才交还回去。

侍女抖着手指,正要戴,手一滑,镯子便磕在地上,应声而碎,侍女颤了颤身子,这才蹲下身去,收拾碎玉。

“哎呀,镯子碎了,”身后,何戍白道,“我赔你一个?”

侍女头也不回,忙道:“不必!不必!”就当替她挡灾了。

一行人再来时,却见门房处灯火阑珊,一道玄色身影倚于门庭观雪,不言不语,不声不色,隔着半角屋檐,落雪也渐渐稀疏起来,像是恐怕惊扰了她。

走进了,却听瞿冬让问:“这拜帖真不真?这何姑娘真不真?”

吴素荣自然笑应:“真!真!千真万确。”

一旁不时瞥一眼何戍白的门房捏紧手,只觉得心脏一沉,见同行浩浩荡荡一群人中,另一个门房望向他,神色不大好看,他竟有几分心生退意。

吴素荣快步上前,命一旁丫鬟替何戍白披衣撑伞,又故作亲昵,握了握她被冻得如冰瓷一般的手,被冷得险些握不住,因笑道:“哎呀,家中门房不懂事,可把我这小丫头冻结实了,该罚!该罚!”

面对这样亲热的交际,何戍白却反应平平,像是不知怎样招架般,呆头呆脑地微笑作揖,旁人叫她叫什么,她便叫什么,不多说一个字,不多做一个事。

却见众人话锋一转,提及表姑娘被拒府外一事,气氛便冷下来。雪越发小了,像是一段轻灵的歌谣,各人的眼神便落在门房身上,算不上友善,甚至有点恐怖。

那门房诺诺叫了两声“姑奶奶”,正欲说什么,老太太的贴身丫鬟便上前,狠狠踹了他一脚,道:“叫什么姑奶奶?你这贱皮子!连个看门的营生都做不好,轻慢了我们何姑娘,这时候倒攀上亲戚了!”

这一脚出得结实,门房“哎哟”一声,便软倒在地上,蜷着身子,嘴唇发抖,冷汗直冒。

就有一群仆役不知从何处走出,将他架起来,那门房一瞬便慌了神,求人无门,便目光看向何戍白:“小姐,你也说句实话,我何曾做错了?哪样不是规规矩矩来办?”

丫鬟道:“方才不是不要我们姑娘进府,在外头挨饿挨冻,这时候求起人了?”

何戍白思忖:确实不错,可你这规矩也不过她们定的,想要治你这不长眼的奴才出出气,那自然有别的规矩,总能压死人嘛。

待门房被拖行远去,庭院中薄雪被拖出一条长路,门房眼底的光一点点被蚕食殆尽,何戍白并未等来话本中所谓的转机,这才道:“可否从轻发落?”

门房猛地抬起头,那生得还算周正的面庞上,全然惊愕。

那丫鬟显然也愣了一瞬,这才笑:“何姑娘好心肠,可这狗奴才缺管教,做错了事,该罚的是不能少的;何况老祖宗心疼姑娘,特意嘱咐奴婢好好处置,替姑娘出气······奴婢也没法子。”

今日门房不识拜帖,冲撞了何小姐,因何小姐求情便轻拿轻放,明日倘若冲撞了陈氏姻亲,冲撞了皇亲贵胄,那陈氏当如何自处?

丫鬟与何戍白素昧平生、非亲非故,所做之事,不过是受人之命。

何戍白也谅解她的难处:“该罚的不少,那不该罚的,便免去罢。”

丫鬟又是一愣,只觉得这何姑娘有些古怪,她跟着老祖宗多年,心性远非常人可及,仍是被那句话震慑了片刻。

回过神来,只当自己反应过度,笑笑过去了。旁些人都称赞何戍白,吴素荣也不知真假地打趣了几句,惟陈锦丹捏着袖子,只唇角浅浅笑着,神色不明。

瞿冬让倒挑了挑眉,却未置一词,望向何戍白,与她眼神片刻交汇。一个锐利,一个沉静。她便只是轻轻嗤笑一声,错开目光,道:“既然此事告一段落,我们也不多留了。”

“送客至此,殿下慢走。”何戍白微微欠身,语调轻慢,带着点南方一带的吴侬软语,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好一朵出淤白莲,好一个浊世贵女。

瞿冬让的蓄意隐瞒被如此戳穿,虚握了握手指,不言,扫了一眼快步走回自己身侧的侍女,侍女只默默将头低了低,唇抿得更紧,左手腕子上空空如也。她不自然地捏着袖角,令人生疑是不是何戍白抢了去。

一行人亲亲热热地辞了别,待门边那架看着平平无奇的车辇转过街角,看不见了,吴素荣这才领着众人回府。

步入了正厅,便立即热闹起来,一大屋子人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一面闲侃,一面打叶子牌。见何戍白进来,有好事者便挤过来凑乐子。他是吴素荣所出的亲儿子,被她含笑轰走了,直直走到老太太那桌前。

何戍白挨着一圈叫完人,老太太便招招手,叫何戍白来她身旁坐下,又让丫鬟从小厨房端来一直温着的如意玉露团,嘱咐她尝尝:“冬丫头说不甜,你来评评理。”

何戍白乖巧点头,乖巧吃糕点,乖巧赞道:“头一次吃,倒是颇具风味。”

——这玩意和面团似的,谁稀得吃?京都人居然是这种口味?

但再难吃,她也不能当即吐掉,顶着大祖母及一众姊妹亲眷的眼神,还不能拂她面子,得笑说好吃······娘嘞,你儿受苦了!

何戍白正面无表情、小口小口吃着,老太太便持一手牌,微微凑过来,兴致勃勃地问:“念丫头,你会耍叶子戏么?”

这可就问对人了。何戍白粗略一看,便知战况如何焦灼,但她如今顾及人设,无意插手,只趁机放下碗碟瓷匙,“叮咚”一声脆响。她摆摆手道:“我不懂这些。”

老太太便一边出着牌,一边与何戍白讲些闲话,譬如江南那边吃的什么,穿的什么,冷不冷之流,何戍白一板一眼地答着。那群丫鬟使了点计策,让老太太乐呵地赢了去,吴素荣便过来,拉着陈锦丹要一起打,老太太便也拉上了何戍白。

她们凑在一起,自然不是为什么赢不赢的,就是说话。

老太太听闻小厨房为公主做了糕点,便要陈锦丹讲讲。她答道:“殿下走时冷清,我便差人做了些旁的糕点,是热的,让殿下带着捂手。”

老太太心下满意更甚,也隐隐有几分惋惜。这样的孩子,倘若是男丁,去官场必有一番坦途,陈家也门楣生辉。可惜是女儿家,只能囿于深宅,相夫教子,全是为旁人做嫁衣,闯不出自己的事业。

“只可惜,姑娘悉心布置的糕点,就这么被表小姐拿回来了,公主是一口未动。”绿艳在一旁插口。

“绿艳,”陈锦丹轻声道,“殿下想给谁,殿下说了算。”

绿艳一番陈词避重就轻,陈锦丹全数知晓,却只在旁碎语些打圆场的话,老太太与吴素荣便自觉想:何戍白这样木讷的性子,想必是冲撞了公主,公主客套要赠她点心,她亦未生疑,便全盘受着了。

吴素荣自觉面上有光,笑眼弯弯地替何戍白找说辞:“想是我二姐不常管教她,二姐夫又惯常是耳根软的,呆在淮州那地方,宦场的弯弯绕绕都不沾染,才如此。”

提及陈二,老太太罕见没有面色阴沉,而是侧过来,拉住何戍白的手,轻轻抚了抚。老太太的手被养护的极好,细软松垮的皮肉如棉絮拂过。她道:“你倒是像你母亲。走时,也如你一般大。”

像什么,哪里像,她没说。

她略显浑浊的眼珠望着何戍白,目光却很悠远,像是要靠这一眼,望穿这二十余年的岁月,望见女儿的青春、时间和现在。积蓄多年的怨怼与失望在此刻短暂地消弭,唯有思念振聋发聩。

何戍白率先别过眼,道:“母亲抱恙,无法亲至,命我来此转达一句话:”

“节哀顺变。”

老太太似是舒了一口气,又似一声长长的叹息。

有人没等到这最后一面。

可她此刻竟不知,这人会不会也是自己。

吴素荣也罕见没有笑,只怔愣了片刻,抿了抿唇。

何戍白有些莫名陈锦丹的酸意,也直觉气氛古怪,不宜多呆,便放下手中牌,道:“祖母,舟车劳顿,倘若没什么事,我便回房歇息了。”

母亲对这些人有爱也好,念想也好,甚至恨也好,都与她没什么干系。

她不过是个送信的。

丫鬟上前来收拾,却见她摊开的牌面,赫然是从一到十,一串顺子。

不欢而散。老太太颓然颔首,吴素荣敛笑低眉,吩咐丫鬟带何戍白去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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