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回房歇息后,方才命贴身丫鬟拿来何戍白母亲、陈从意亲笔所书那包信封。
拆开漆印,露出其中一叠信纸,写得满满当当,看墨迹,有些已有年头了。
这些年来,便是最严苛最动乱最困窘的时候,她们书信也未断绝过。不过所言都是一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那件事成了一道隐秘的疤痕,似乎已然痊愈,却不过是小心维持的结果。
没人想看伤口崩裂,就都小心维持,不触碰,不提及,不想起。
最新的那页纸,写了一些很絮叨的嘱咐,记忆中的女儿似乎少有这样啰嗦的时候,二十年过去,她似乎已从鲜衣怒马的少年,变成了喋喋不休的妇人,老太太不觉苦涩。
最后,陈从意说阿念来京奔丧,倘若陈氏有什么麻烦,可以找她。
老太太看了,哑然失笑,并不以为意,只是思及何戍白年方十九,尚未婚配,如今与她一般大的良家女郎,大都嫁为人妇、生女育儿了,不由得感到心焦,思及陈从意,颇有几分责难在其中。
越琢磨越觉紧迫,她赶忙要来京都适龄男子的花名册,叫丫鬟给她一个字、一个字念。那名字从她左耳进去,又从右耳出来的功夫,老太太便想清了利害关系。
老太太以为女儿叫何戍白来京,便是委任她谋个好亲事,淮州那样的穷乡僻壤,哪能比得上京华繁荣,母亲情愿待着,不代表女儿也情愿。
心绪几番回转,她画出几个名字。
这种投亲来的姑娘少爷,丫鬟服侍在老太太身旁,已然看得多了。像她们这样的显赫人家,来客再穷酸,也是要招待一番的,不过面子上如此,那人在府里好不好过,又能讨得多少好处,得看老祖宗的主意。
她眼明心灵,知晓何小姐在老祖宗那里有分量,便竭心尽力,谋划起来:“老祖宗既要觅良婿,过几日圣人办春祺之宴,直接让姑娘去便是了。”
当今圣上也并非迂腐之辈,能靠自由恋爱喜结良缘,又何必搞那些母父之命媒妁之言。本朝有女男大防,春祺日便是百无禁忌的时候,由陛下牵头设宴,适龄士族均须到场,待三巡宴酣,长辈离席,留年青人饮酒作诗。
不说旁的,只说瞿冬让父亲,陈家上一辈的大少爷,便是在宴上被公主相中,一步登天。
老太太连说了几个好,忙道:“可报上去了?快快将卷宗取来,把念丫头名字添上!明日一批料子送来,你照看着,替念丫头裁几身合意的新衣。”
何戍白对此事浑然不觉,丫鬟一边领路,一边与她说着些旧事。
“这是二小姐的书房,老太太曾请过一个女夫子,教习府中姑娘读书认字。”
“这是枯井,二小姐幼时还掉进去过,被旁边那个木桶拉上来的。”
“这里曾有一只狗洞,二小姐总爱钻出去偷玩,被发现才填上的。”
······
正说着,丫鬟脚步一停:“到了。”
却见这房子素净,陈设已有年头,麻雀小而五脏全,帷帐缦络,四角香囊,黄铜烛盏,小几软榻,无一不是悉心布置而成,梳洗台依窗而设,与床榻木纹相合,应是同一根好木料材所制。
据丫鬟所谓,此乃二小姐从前的闺房,老太太一直留着,遣人如常清扫,却不许旁人踏足,二十多年来,她是唯一的住客。老太太听闻她要来,便命人大开门户,烧起地龙,所需种种已妥帖备好了。
陈从意喜玉,房中却没甚玉件,不是被她带去了淮州,便是由老太太收好。
女儿走得不体面,老太太嘴上骂得狠极,要打砸她的东西,最后还不是一声不吭,悄悄留下,陈列在房中。
“二小姐从前最得喜爱,”丫鬟叹了一声,似有不解,“就是说不嫁人,要陈府养她一辈子,老祖宗也能满口应下,又为何···为何去淮州那地方······”
何戍白也不懂。
不过她有个美德,不去插手,不去议论,不去探究。那是母亲,她信任她的选择。
丫鬟又看向何戍白:“何姑娘,老祖宗亦是真心待你。”
“京都不比淮州,最要谨言慎行,天子脚下,陈家也不过一只匍匐的蝼蚁,行错一步,便可能被碾死。就当为了老祖宗,您也须得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她正色道。
何戍白颔首称是。
看何戍白不再言语,丫鬟又松了松口气,疑心自己吓着了她,宽慰道:“不过何小姐不必太过紧张,陈家也并非小门小户,一些事情,亦有寰转余地。”
何戍白从前养在母亲膝下,甚少从那处听得大祖母,后来跟了师傅,更是与母亲聚少离多,父亲那一脉的二位老人,早早撒手人寰,祖母这样的称呼,于她甚是陌生。
但她自觉置身事外,母亲来时嘱咐她帮衬一番,也不过就是候着礼品这几日。
老人待她好,是出于什么心思,她不在意。
她记着,一报还一报。
何戍白支走了丫鬟,在屋里摸索一阵,竟让她摸出一个空匣子,她铺了张帕子进去,又变戏法似的,从手里拿出一只翠玉镯子,冰透细腻,莹润如月,细看还颇为眼熟——
正是公主那小侍女腕子上戴着的。
陈从意喜玉,临行时也叫何戍白带着,可她着实不爱这些,镯子在腕上,策马也多有不便,总之诸多缘由,她将其收进怀中,未曾想,遇见了这一只。玉也有差别,她那只玉色温润,可护佑平安,这只却有了年头,宜家宅,不宜近身佩戴。
她起了心思,瞒天过海偷梁换柱,小姑娘不懂行,自然没发觉。
这样是一石三鸟的好事,小姑娘得了护佑,陈从意得了古玉,何戍白得了清净。
只是未料到,她竟将玉摔了。
何戍白揉了揉眉心,向裱花窗外望去,雪已全然停了,漆黑的长夜中,陈府的雕梁画栋仿若巨兽的脊骨,匍匐在竣然的凛风中,高挂的橙黄夜灯被仆婢熄了,巨兽闭目,众人安寝。
翌日卯时一刻,丫鬟带料子上门,要何戍白选几条喜欢的。
彼时,何戍白尚在黑沉梦乡,便被一阵叩门声吵醒。她心下有些不虞,却还是给了祖母薄面,从被窝里爬出来,圾拉着鞋子,就去开门了。
至于为什么要她开门······带来的侍女不在,陈府也没给她遣人,自然事事要亲力亲为。
朱花木门从内被拉开,抱着料子的小丫鬟下意识抬眼去看,被何戍白这副模样吓了一跳,脸颊倏然红了:“这···这这······何姑娘······”
面前的人耷拉着眼皮,脸色憔悴,乌发随意地披在肩上、散在胸口,姿态散漫,像没骨头似的倚在门框上,只着一件单衣,身形精瘦,看上去竟很是萧索。她嗓子是哑的,配上不那么友善的神情,叫小丫鬟心下一紧:“怎么?”
——仿佛她不说点什么正经事,这人就要狠狠摔门而去了。
见她不答,自她身后走又一个丫鬟,何戍白记得她,是昨夜那个叫人带走门房的。她一出面,便给何戍白见礼:“奴婢名叫见喜。姑娘随行的人未至,老祖宗便遣我来服侍姑娘,配合这院子原先就有的下人,应是够使唤了。”
“雪未消净,姑娘去穿点衣裳吧,小心着凉。”见喜示意一众人在外头候着,进屋服侍盥洗、替何戍白收拾衣饰。却未想到,江南那处的形制,与北方迥异,她试了几次,均不得其法。
“······”何戍白也不大懂,可看了那么多次,照猫画虎、囫囵应付一下是没问题的。
到了束发这步。何戍白不喜全绾的发型,嫌太扯头皮,便束马尾。她在淮州自由惯了,谁也不得管教她,本朝礼法亦不严苛,竟让她如此混了十九年。
见喜左瞧瞧右看看,拢起头发,正要将其绾起,却又思及昨夜何戍白的发型,以为是江南那边正式的女子发髻,有些犯了难:“何姑娘要什么样的?”
何戍白自然:“昨日那样便可。”
“······”见喜欲言又止地替她扎起,戴上发冠,待何戍白起身时,才道,“姑娘还是要入乡随俗的好,京都有这样的说法:‘散发之人,非疯既罪’,姑娘这番打扮,怕是会被旁人看低了去。”
见何戍白浑不在意地颔首,她又思索片刻,上前将马尾扎进了发冠之中。
见喜开门,将一众送料子的丫鬟迎进来,一匹一匹呈给何戍白过目。何戍白随手指了几个顺眼的,丫鬟们便退出去,去旁的人院子里了。
何戍白起得太早,便顺势给老太太请了安。来时天色还是黑的,房中点着烛盏,就见陈锦丹坐在下位,二人正交谈着什么。见她来,陈锦丹起身奉茶。
“沈氏?”何戍白只觉得有些熟悉。
“故阳沈氏,乃是京都四大士族之首,”陈锦丹淡声解释道,“宗族子弟无一不仕,门楣天下,如今朝堂百官,半数沈氏门生。百年皇室,千年沈氏,不外如此。”
想起来了。这样响亮的名号,就算何戍白不理政事,也耳熟能详。
沈氏一脉发家自先秦,礼法严苛,族规森然,家族体量庞大,内情复杂,所涉甚巨,不过前些年历经政权交位,这些冗余部分已剪除了大半,而就是在这阵血雨腥风过后,沈瑜作为沈氏名正言顺的嫡系长子,被推上家主之位,彼时年八岁。
自他在位后,沈氏暗地渗透政要机关,沈瑜十二时请任江南巡司,三年政绩斐然,归京后一路擢升,官及御史,更是借由近年数次的清君侧党同伐异,愈发只手遮天。
——这便是外界的全数传言。
何戍白笑了一声。
这些事情······
至少,自她看来,十五岁的沈瑜,做不到,也不会做。
陈锦丹转头,有些疑惑:“怎么了?”
“念丫头可是有心事了?”老太太却也笑。这次笑得少有的开怀,露出一排还算齐整的牙。坊间老者到了这个岁数,牙齿该掉光了,老太太的却都结结实实的,可以说,身体相当康健了。
何戍白:“没怎么······不笑了。”
陈锦丹却摇摇头,没搭腔,神色甚至罕见有些沉肃,竟是直截了当地,驳了回去:“祖母说笑了。这样的士族,嫁进去,从生到死,都只是做一枚棋子。喜也不由自己,悲也不由自己,最后的下场,便是被弃。”
何戍白暗自侧目。这见解确实高明,未曾想,是从一个连京都城都没有迈出过、亦未上过正经学府、十六岁的、世家贵女口中说出。
倒不是说世家贵女便如何,只是何戍白见了这样多人,却觉得最恐怖的,并非苛刑,而在教化。士族门阀对子嗣的教化,是平常人家难以想象的。因为不是要培养人,是要将人培养成器皿,用以盛放、托举这个姓氏的**。
器皿坏了,扔掉换个新的,合情合理。
人不以为自己是人,便跪地不起,惟令是从,以为生来如此,理应如此。
而陈锦丹这样,大约是“读了不该读的书,想了不该想的事”。
何戍白来了点兴致,逗小孩似的考察道:“那依你所见,该嫁什么人呢?”
陈锦丹轻轻地笑:“姐姐,我不成婚。”
“你这丫头,说的什么浑话!少说也得替我招个上门女婿,延续香火,”老太太没等她说下去,便嗔她一眼,将何戍白搂进怀里,哄孩子一般道,“好乖乖,你可别学你妹妹。嫁人自然比独身要好呀,日后也有人帮衬扶持。”
“······”何戍白只得笑着,不接茬。
不知祖母她今日怎么了,一提这些便兴致勃勃、热情高涨。当祖母的都是如此吗?
喝干这碗茶,何戍白便起身告辞了。
她鲜有时候起得这般早,趁着天色不大亮堂,得赶紧睡回笼觉。
她走后,陈锦丹起身低声絮语,一面为老太太添茶:“因掌事的姑娘害了病,替她的又不懂事,姐姐的拜帖这才晚到了许多。”
她喜茶,也善煮茶,各色茶叶冲泡要义皆了熟于心,老太太爱用紫砂壶,喝的是御赐或友人购赠的叶子,虽有些未见过,如何煮制,陈锦丹一摸便知。从壶嘴斟出的茶汤透明,香氛氤氲,薄薄笼着一副淡而又淡的眉目,无需遮掩,也难辨神容。
老太太早有预料地颔首:“如何处置,叫你母亲做主。”
陈锦丹称是。
傍晚时,陈锦丹给母亲请安,奉了茶水,便开门见山道:“那个门房死了。”
吴素荣饮茶动作不停,挑眉:“不是说要下手轻点吗?”
“已经嘱咐过了,平日鞭笞六十,这次只有四十,”陈锦丹顿了顿,嗓音变得有些轻,“只是约莫后半夜太冷,加上杖责的伤口未经处理,许是发起高热来,另一个门房睡得沉,并未察觉······他便死了。”
吴素荣淡淡颔首,捻着茶盖撇去浮沫,轻抿了一口茶:“嗯。”
见状,陈锦丹并未多言,又侍立了一盏茶的时候,便退出去了。
翌日清晨,一架木板车上盖着竹席,被门房拉着,悄无声息,从后门出走,直奔城郊乱葬岗而去。雪上留下一路车辙,又复被雪掩埋。
男主是自己穿衣服的(!!!,可能是因为家教的原因吧。除非是那种特别特别复杂的礼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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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顺颂春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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