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陈年旧伤

孟书瑶淡淡一笑:“后来,我出师不利,被金州崔氏俘了……”

“你的武艺……”萧鄞脑中那缕细若游丝的念头,霎时被抓住,震得他头皮发麻,拾起她手腕,用指尖轻轻摩挲腕部细痕,颤声问,“那时候,很疼吧。”

翊有羽民九姓,除王族元,另有崔、宣、闻、裴、褚姓等八大世家。崔氏世袭镇南公爵位,掌十万精兵驻守金州,更是延熹王元凤澜的母族。

金州地处戎陵、摩云群山环绕,除扼守西边小国和部落,更大作用是镇压清剿山匪。众所周知,山匪个个是硬骨头、亡命之徒,镇南公府因地制宜,建造了一座迷宫般的地牢,又自创七十二道酷刑,其残忍毒辣列国皆知。

萧鄞想起来,为何会眼熟她手腕那伤痕。

他在维阳结识过一位游侠儿——曾经的,遇见他时已武功全废,外边瞧着康健,身体底子却全被掏空,连寻常男子的气力都及不上。游侠儿说,金州崔氏有一种酷刑,专门对付他们这种武艺高强、心高气傲之辈。

先用薄如蝉翼的小刀剥去表皮,再挑断筋腱,在伤处涂抹特制药物,因刀伤太细容易愈合,往往还会加入腐坏药膏。受刑者就在如万蚁噬身的剧痛中,一点点感知力量被抽空、且再难恢复——对于习武之人,比死更绝望。

萧鄞后背发寒,周身起了层细密冷汗,默了半天长舒一口气:“还好,你逃出去了,北顶军果然如传闻那样,不会抛弃任何一名袍泽。”

“没有逃出去”,她眼中泪光已消失,一派风轻云淡,沉默许久才幽幽开口,“金州地牢很隐秘,易守难攻,我的搭档死了,其他人他们……他们没办法找到我。还好没找到,金州早已布下天罗地网,来了不过多填进去几条命。”

“那你怎么办?”萧鄞失声惊呼,想到那游侠儿描述过,刀锋有多薄多冷、毒药有多锥心蚀骨,打了几个寒噤,“那你后来……”

“我是虞国公主啊”,孟书瑶笑眯眯提醒他,“其实当时我差不多忘了自己出身,可他们不会忘,所以我被他们治好外伤、恭恭敬敬送到昇阳。怕我回国引起争端,他们还特意请求我千万保密,抹掉我曾在北顶军所有痕迹。”

她摆了摆手,声音和姿态都轻快:“我被俘时粗布麻衣、荆钗布裙,完全是山民模样。可毕竟是崔氏,数百年镇南公府,从舅舅送我的玉佩发现了端倪……也从那天起,我发现自己这身血脉,除了锦衣玉食,还能有别的用处。”

那个冬天,她躺在阴暗潮湿的地牢,扳着手指头倒数自己死期。死亡未如约而至,她在意识模糊间,瞧见个高大身影推门而入,提着一盏灯笼,昏黄光芒十分温暖。

凌乱惊慌的脚步声,混杂男子急切的呼喊:“爹,这是虞国谢氏的家徽,我从驻虞使臣那调来册后大典记载,这姑娘样貌酷似谢王后。当年我们鸿胪寺接到的,是个冒牌货。”

萧鄞沉默了很久,不知在想什么,风越来越大,喧嚷热闹恍若变得很遥远,对饮的二人之间、静得能听见火焰舔舐柴禾的哔剥声。

又一瓶青梅酒见底。

果酒很淡,入喉绵软甘甜不易醉人,只将她积压许久的心事一层层拨开,畅怀叙说。

夜已深,她有些冷、拢了拢衣袍:“吃好了。”

萧鄞忽然抬头:“所以……”

她坐回原位:“你说。”

萧鄞:“你想用这血脉身份做什么?招揽门客、蓄养私兵、结交朝臣世家,促成虞国与西陵结盟,支撑他们继续与翊国作战?”

孟书瑶似笑非笑:“几成把握?”

萧鄞缓缓摇头:“不到一成。”

孟书瑶表情未变:“我还以为你会说,绝无可能。”

“原本绝无可能,且不说你做这些事、自身所担风险,就算两国成功结盟,只要虞国不直接参战,北顶军熬不过”,他目色幽沉,似要看进她心底,“那一线生机,除非……”

“那条路我不想走,眼下也没条件走”,孟书瑶断然否决,盯着他双目,“所以,你觉得我该走哪条路?”

萧鄞觑着她神色变化,徐徐道:“失败与失败之间,区别很大。我碰巧认识一位退役老兵,知晓北顶军立军之初一些往事……公主想必不陌生。”

孟书瑶没接茬,她拜师那会儿,北顶军立军不到三年,还未完全发展成势。但姜昀话很少,只四处奔走筹建军队或闷着头练兵,从不提及任何往事。

到昇阳后,好巧不巧,苻竑十分崇拜白衣将军,讲过不少翊国与西陵旧怨。但那些故事里的姜昀截然不同,她难以将故事中那意气风发的少年,同记忆里高冷内敛的师父联系到一起,于是尽数当作耳旁风。

可她明白萧鄞的意思。

她干笑两声,避重就轻道:“想必你也知晓,北顶军已关闭渝安这条线路。林沛吃了个闷亏,一定不会放过咱们,你做得已经够多,以后不要再掺合了。”

想了想又说:“你的官印和钤印收好,以后我用不上了。”

萧鄞一眨不眨注视着她,火光明明灭灭打在他脸上:“若就此罢休,纵我安稳,公主真能安心?”

不等孟书瑶辩驳,他唇角噙笑,目色更深:“公主若真安心,进山何须非借狩猎之名,又何须避开宫里的陪嫁女官?”

孟书瑶垂眸,连喝几口酒,不想回答。

萧鄞将酒瓶托了个底掉,喝下最后一口酒:“公主既肯拉我入局,带上这二十多号人也不避讳,想必有几分信任。不若放手给我试试,或许有惊喜。”

孟书瑶不置可否,放下喝了一半的酒:“冷,回屋。”

相处越久,她越能体会到萧鄞聪明,他有看透人心的力量,却将这心机和世故掩藏得极好。以至于在大部分眼中,他只是个温和无害又鲜亮开朗的年轻后生。

可这样的他,总对着她直言剖白,身家性命全无顾忌。

太沉重,她受不起。

孟书瑶撑着小桌直起身,萧鄞已弯腰蹲身背对她,满脸堆笑:“崴了的那只脚,怕是这会儿肿得老高,还是让我送送?”

脚踝的确又疼又胀,她犹豫片刻,小心翼翼趴在他背上,待他起身后,双臂环住他脖子借力。

他体温很高,隔着几层布料传来,将她半面身子烘得温热,比对着火堆还适宜。

她忽然想到二人大婚那个黄昏,她攥紧雉羽扇覆面,趴在他背上。那时候,他的背似乎也这么温暖有力,不过周围喧嚣笑闹,她心思在别处,压根不曾注意过。

短短三个月,竟遥远得像前世。

离火堆和人群越来越远,万籁俱寂,她清楚听见他的心跳,擂鼓似的咚咚咚,强劲有力、略微急促。他已尽力放慢步调,让她少些颠簸。他肩背很宽,因长年习武,肌肉均匀紧实,趴着很舒服。

夜风习习,积蓄了整天的疲惫、喝了半宿的醉意同时袭来,她心跳和呼吸越来越沉稳绵长,意识逐渐模糊。

她在他背上睡了过去。

萧鄞背着孟书瑶走上楼梯、转过回廊,卧房门口守着两个小厮,见他们如此情况,忙拉开房门就避让出去。

回屋时,她睡得很沉,萧鄞将她放回床上,她也只睡眼惺忪瞥了一眼,翻身躺好继续睡。她发髻上别着一枝玉簪,硌在脑后有些不舒服,却只侧了侧方向。

萧鄞不太懂女儿家发饰,俯身观察一阵才看好方向,伸手轻轻拔那玉簪,想替她散开发髻。

他动作极尽轻柔,还好没扯着头发,玉簪拔出,化作一痕温润贴在掌心。她一头青丝也披散下来,堆在枕边,泛着细腻柔光,像最精细的月华锦。

她额头散落些碎发,乌发雪肤,鲜明得摄人魂魄。

屋外支着小炉,一壶热水刚刚沸腾,咕噜噜浊响,是寂静夜晚唯一的声调。

他凝视她睡颜半晌,拿起水盆,去屋外倒了半壶热水、又掺些凉水,探手试了试,水温正好。

拧一张丝帕,抬手一点点拭去她额头的汗,又顺脸颊向下拭去,一直擦到下颌。

一截脖颈,光洁白腻,像洗净的鲜嫩粉藕。

他看得痴了,伸手拨开她额头颊边发丝,指尖抚上柔润嫣红的唇,俯身凑过去……越来越近,玫瑰甜香缭绕,融进她一呼一吸,擦过他脸颊耳后,带起两片滚烫。

即将触碰的刹那,他如梦初醒,慌忙别开脸、逃也似地奔出屋外。

篝火堆离卧房并不太远,萧鄞经过时,小厮们方兴未艾,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划拳哄笑好不热闹。

他在方才的火堆前坐下,南风正打算收拾残局,见他过来,忙笑吟吟退开。他凝视对面,像是她仍坐在那儿,发了半晌愣,又换了方向,在她方才的位置坐下。

青梅酒还剩半瓶,盘中散落着几枚烤蒸饼和烤土豆,烤土豆她咬过一小口,随意扔着。

他用余光四顾,发现无人在意,于是拿起她喝剩的酒瓶,仔细端详,瓶口印着浅浅胭脂。

他耳根更烫,小心翼翼啜饮,酒已经凉了,他却越喝越热,像是瓶口变得柔软。

土豆也凉了,他吃得很仔细,细嚼慢咽,浑然忘记它本身的味道,只觉满口细腻甜香。

他慢慢吃着,情不自禁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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