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书瑶这一觉睡得很沉,早晨醒来时,发现被窝里塞着几个汤婆子,摸起来余温犹存。
进山后,她似乎都睡得很香。
尝试动了动,脚踝疼得钻心,掀开被子看,一片青紫、果然肿起来老高。
门开了,透进些阳光和清晨雾气,还有久违的香甜热气。
萧鄞端着托盘进来,揭开盖子后,分别是是一盅牛乳燕窝、一碟金乳酥和一小碗酱菜,还搁着一只热腾腾的烤红薯。
燕窝和酥都是寻常之物,倒是那只烤红薯火候正好,表皮微焦开裂,散发着醇厚甜香,闻着食指大动。
她端起燕窝盅胡乱喝了几口,就急不可耐去剥烤红薯,随着黑灰碎屑簌簌飘落,焦黑的皮一点点撕开,香气更浓郁了。
她折成两截,只用手绢托起一半:“太大了,吃不完。”
萧鄞唇角露出欣然:“能吃多少是多少,别积食了,地窖里还多。”然后拿起另一半,递到自己唇边。
她目光闪了闪,阻止不及,萧鄞已小口小口吃上了。
扭伤都这样,当时不疼隔夜疼,后面还会越来越疼,她怕是接下来几天都不能下地。
有滋有味吃完这顿早饭,萧鄞让人收掉盘盏,再端来热水供她洗脸洗手,又提进一只木桶,白气蒸腾,弥散浓郁的药味。
“大黄白芷和赤芍熬的药,活血化瘀,泡一泡再上药膏”,萧鄞分别将棉布和瓷罐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见她掀开被子、正慢悠悠脱绫袜,忙别开脸推门出去,“我就在外间,好了叫我。”
窥视女子双足,他还没那么厚的脸皮,哪怕这女子是他名义上的妻。
孟书瑶发现,他别过脸的刹那,耳根和指节都泛起微红,还越来越深,像煮透的河虾。
瞧着嬉皮笑脸,骨子里却格外拘谨。孟书瑶暗笑,抬腿浸到桶里,热水微烫,是她最喜欢的温度,白汽氤氲半晌慢慢稀薄,洗脚水开始变冷。
她撑着双臂,将腿从桶里抬起。
“嘶——”牵动扭伤,她疼得倒吸凉气。
萧鄞敲敲隔门:“怎么了?”
孟书瑶正要随口回答,忽想起他耳根通红的样子、玩心顿起,有点想故意不答,就这样大喇喇将脚摆在外面,等他拉开门进来,自己再瞧他的好戏。
估计不只是耳根,整张脸都会通红吧,然后再连连道歉落荒而逃……
她想象一下那画面,忍不住偷笑。
然而,也只是想想,她立即正色道:“没事,刚不小心扯着了伤处。”
注定分道扬镳的人,她还是不要随意撩拨。中秋夜的错,不能犯第二次。
药膏不知加了何物,气味很淡,一点也不熏人,还有丝丝暖意沁入伤处,恰到好处中和她畏寒的体质,脉搏跳动间仿若感知到血脉筋骨一份份舒展开来,惬意极了。
她弯腰涂着药膏,心头竟浮起几分遗憾。
山风吹来,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交易就是交易,怎能因贪恋这些体贴温暖,白白欺骗人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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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日子,便是吃了躺,躺了吃。
萧鄞年少游历过许多地方,会吃会玩,南风跟着他耳濡目染学到不少。平平淡淡一炊一饮,经了他们的手,总弄得格外诱人。
雉鸡和泡发的野山菌,除了盐不加任何佐料,小火煨炖出乳白汤汁,喝一口鲜掉舌头。
刚刚打捞的河虾,洗净后加蒜末、碎辣椒、香橼汁和酒,腌制半个时辰,玲珑剔透酸鲜可口,带着浓郁酒气。
小溪现钓的鲫鱼,剖洗干净后加猪油和盐炒熟叉烂,熬出汤汁、再撒上一把野葱,碧绿雪白煞是好看,味道格外鲜甜。
最值得一提的是炖猪肘,加姜片、黄酒、石蜜煨炖烂熟,肥而不腻,咬一口齿颊留香,吃了后手脚发热,体内冻着的寒气竟散去几分。
就连早餐,也有不知名的野菜,加盐、苦酒和石蜜腌制,酸酸脆脆,配清粥别有风味。
孟书瑶幼时吃的大都是温火膳,中正平和、烂软挑不出错,却也无甚特色。但她一向对膳食不挑剔,流浪七年回宫后,虽不甚适应,也从未提出过异议,所以至今萧府的厨子仍照着宫廷样式备膳。
这一趟进山吃得好,酸、辣、甜、香、爽,各有各的鲜香,各有各的美味,不但将她养出几斤肉,还将舌头都养得刁钻了。
“不得了,回去该换厨娘了”,她咽下一口炖猪肘,意犹未尽,瞥见萧鄞神色,她忽地升起几分羞恼,“笑什么笑?”
也不知怎么回事,每次自己吃猪肘,他都挂上这副欠揍的笑脸。
他抿嘴收敛笑容:“她们哪里是做不来?不过是摸不准你口味,只敢四平八稳照着旧样弄?”将残羹冷炙和杯碟一并收入托盘,走了几步,端给候在门口的小厮。
孟书瑶瞥了眼他背影,扶着床栏,伸出好腿踩在脚凳,另一只手扶着伤腿、慢慢挪出来。
萧鄞回里屋时,见她脚上穿着绫袜,正坐在脚凳上穿鞋。绫袜雪白没有杂色,两只脚踝一般大小,应当已经消肿。
“想出门走走?”
“嗯,养了好些天,勉强能下地,出去走走好得快。”
她撑着床板晃悠悠站起,刚走出两步就疼得龇了一下牙。
萧鄞垂眸打量片刻,伸出右臂递过去:“肿是消了,一用力怕还是有点疼,我扶你。”
她瞟了一眼,只见他胳膊劲瘦,手肘弯曲、下臂平托,掌心微握成拳,是个极体贴又有分寸的姿势。
于是,唇角微微一翘,将自己手臂搭上去:“谢了。”
她借力扶着,二人慢慢走向屋外。
经过隔门时,萧鄞步子一滞,右手没动,左手拉开靠墙的衣柜,捞出一件裘氅递给她:“外面风大。”
那是一件红狐裘制成的大氅,披在身上寒气顿消。边缘一圈深红毛边,瞧着油光水滑、触手柔软细腻,她悄悄捏那毛边,眼睛余光却觑向萧鄞脑后。
乌油油一头发丝,用一枚银冠束成马尾,他每走一步、头发就轻晃一下。
同样油光水滑,同样柔软细腻,还同样狡黠聪慧……
真像!
她为这一发现得意,觉得格外有趣,又不便太失礼,于是竭力压制唇角上扬的弧度,不让自己笑出声。
萧鄞拉开外间房门,扶她跨过门槛时,头也没抬,局促地反驳:“不像!”
不愧是男狐狸,有读心术。
孟书瑶越觉有趣,目光移向他头顶,终于忍不住“噗呲”笑起来。
萧鄞顺势往上瞟,顿时心一沉:额角一簇碎发,不知何时翘得老高,在风中颤巍巍招摇,每一次摆动都透着张牙舞爪。
他花了半天才弄好的头发!
他几乎迫不及待要掬水抿上去,可一想到孟书瑶还撑着他手臂,只得怏怏作罢。搀她在回廊走了几圈,走到一处挑檐下,那儿摆着一把躺椅。
萧鄞扶她坐在躺椅上,疾步往卧房走:“在这儿歇歇?我等会儿来扶你。”
孟书瑶惊讶:“你还有事?”
萧鄞脸色像打翻染缸,一阵红一阵白,略带尴尬轻咳两声,提醒道:“衣袍……”
孟书瑶顿时反应过来,耳根发烫——他还得去洗她的衣服。
萧鄞打小走南闯北,过惯了人前体面人后粗糙的日子,换下衣袍后,冬服丢给小厮一道、夏衣自己随手浣洗。可她毕竟是女子,之前在山中要么自己洗、要么和同营女士卒相互帮忙,恢复身份后又有婢女。
如今这几天,她本打算自己洗,却不成想先磨出满手血泡,又摔瘸了腿,一连养伤数天。倒连累萧鄞每天替她洗外袍、洗袜子、洗中衣,还有……
还有肚兜!
她目送萧鄞从卧房收出一盆衣服,快步下楼去井台边,熟练地将衣袍浸湿,抹上些胰皂。她的秋冬衣袍多以锦布文绣,绣面娇贵、经不得鬃刷和搓衣板,他就捞起来一点点用手拍打。
漂净中衣和外袍后,他另打了一桶水上楼,坐在卧房门前廊檐下,开始一本正经地——洗肚兜。
孟书瑶瞥见那肚兜,双颊火辣辣烧起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清清嗓子,想说句话缓解尴尬,思绪突然卡住……
这能怎么说?
是红着一张脸,轻咬下唇羞怯怯“人家也是个女儿家,这等贴身之物怎好劳烦你”?不行!听起来不像羞怯,倒像撩拨。
还是满脸堆笑,轻快地招呼“我觉得又行了,放那儿我自己洗”?不行!这一趟进山黄历不好,喝口凉水都塞牙,若强撑着弯折伤腿,指不定又折腾出什么花儿来。
亦或是豪气干云拱手抱拳“多谢公子的……的洗肚兜之恩,来日定当倾力相报”?更不行!她几乎能想象,萧鄞回她满面笑容,以及看傻子的眼神,指不定还多嘴问一句“中邪了?”
成婚时并未顾忌这许多,怎么如今倒越来越别扭?自从知晓萧鄞心思,她怎么看他、都透着不自在。
忍忍就好了,珪山或灵昌屋宅很大、房间很多、婢女更不少,她若想避开,十天半个月不打照面都成。
日头正好,她颤巍巍坐回躺椅,默然扭过头、别开脸。
只要我看不见,就当没不存在。她掩耳盗铃地默念这句话,迎着升到中天的太阳,将手帕盖在脸上,开始闭眼假寐。
这是冬季罕见的艳阳天,厚厚的狐裘氅,将不时吹来的寒气阻挡在外,阳光透过薄绢、暖烘烘落在脸上,柔软惬意。她阖目许久,意识逐渐模糊……
“这儿凉,回屋睡。”
睡意昏沉中,一股凉意忽然逼近。
她拿走丝帕,睁开眼,发现萧鄞站在躺椅旁,手臂半伸,似在犹豫要不要扶她一把。顺着看下去,是骨节分明的手,每个指尖和指关节都冻得通红,裹着浓厚寒气。
她更过意不去了。
撑着躺椅站起来:“咱们进山也有四五天了……脚也消肿了,你官署里那堆公务还能撂多久?”
萧鄞认真想了下:“不如咱们明早就出发,再晚几天山道要结冰了。”
他又打量一番她的腿:“知道你爱干净,我让他们把辎车洗刷了三遍,将就将就?”
“辎车也好,用过午膳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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