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朝既眷恋那声阿朝,又惧怕那声阿朝,唯恐等一切真相大白,她与师父其中一人必将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江安竹体格孱弱华发丛生,万剑宗又是上下同心的千年大宗,掌门与长老的态度直接决定了座下几千弟子的基本立场,为了规避不必要的麻烦与杀机,自行查明神血渊源的任务迫在眉睫。
既然决意孤注一掷,再无理由选择退缩,往昔有年长之人为她挡风挡雨,如今她要学会一个人行至黑暗终点。
这两三日她就向谢霜叶要了根结实盲杖,就算未来不能复明修不成仙道,黑暗不会阻止她调查真相的道路。
“做什么?”
“我要去晒太阳。”
她暂且尝试适应没有日光,生生靠触感过活的日子,木棍跟她指哪打哪一路畅通,谢霜叶跟随在身边提醒她左右方向,脚下有几阶台阶,路上谢霜叶还见缝插针地问了她诸多问题,一系列回答大半是解答关于她的来历。
她说:“要问我来自何方?我家居所不定,哪里有大墓,我们就乔迁至其旁几里外。”
谢霜叶委实惊诧,江朝回应道:“你自然是不能理解,尤其越像这种潦草下葬掩埋又无人管理的坟冢,越是寻常百姓含冤而死,怨气聚集凝结之源泉。
通常师父先用仙法灭其士气,能抑制一时半刻但不能保一方长治久安,生老病死爱恨嗔痴,只要还有能诞生出痛楚的活物存在,怨念就不会平息。所以我们跟随它们的大部队,算是把建周边疆走了个遍。”
江朝骄傲地诉说再普通不过的茶米油盐生活,盲杖点地的频率肉眼可见地欢快不少,“还有早些年,建周与苍容和平互市之时,我也去过苍容,在苍容境内见到异域美人,师父回忆说我小时不懂事,拉着美人的粉彩绫罗不肯放手,非得给我做件同款的才告终。”
“看来你很喜欢它。”
江朝回应说那是自然,毕竟它是江朝人生中第一件红裙子。
那时的江朝十岁有余,人生地不熟地来到别于建周以素为美的异国他乡,苍容重彩,上及王公大族下及普通士商,绫罗绸缎悬挂腰肩,两国商贩兜售双方特产的集市高灯悬彩,车水马龙,叫卖声不绝于耳。
为维护两国商贸秩序不受怨灵侵扰,两国携手广泛征集八方能人仙士,她们一行人这两三个月也用仙法改容换貌混没于离集市不远的瓦房中。
本意是来采买一些鲜肉蔬菜一家人到回家亲手烹制,开头一星期,江朝水土不服吃什么拉什么,直到正常的吃食也喂不进去,江安竹守在脱水的她身边心忧了一夜都未眠。可穿梭于人潮里的江朝见到美轮美奂的光景两眼放光,与前些病弱胃口一不进的样貌形如两人。
她身形小巧玲珑,后手拉着同样身着灰白素衣的师兄,与前后来往的人们摩肩擦踵,一会儿晃到珠宝商前,袖子完全卷到手肘后,六圈金碧烁烁的玛瑙翡翠珠链似蛇尾包卷她一整个小臂。
江朝眼神熠熠举起胳膊望着江安竹,江安竹严厉摇头说:“一串都能抵上好几年的家当,不行。”
她不死心,目光炯炯转向江岁安,江岁安的眼神却在质问她我像是当家的人吗?
得到否定后江朝肉眼可见地撇下了眼,扁嘴把手上珠子全部卸了下来。
珠宝商心思精明,见生意不成直接妙语连珠夸奖令爱多么多么乖俏可爱,以后不愁高门才子登门提亲,若有家里早些筹备几件稀世珠宝作嫁妆,将来新娘入婆家也格外有面。
被珠宝商旁敲侧击后,江安竹火殃邻里般蹭蹭冒出心思,低眸细细打量身侧腰高的黄毛丫头。
心道虽然身材还没抽条,但四五年后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倘若那时的江朝真有什么喜欢的人,那她备的嫁妆绝不会是那珠宝俗物,她要给就给能至少供应她依傍一辈子,吃不光好不竭货真价值的“金山宝矿”。
思虑及增添一个江朝后囤货一干萧条的家庭现状,江安竹着实感到不好意思,推手谢绝言罢。回神侧目,两个人已经水灵灵地冲进一米外人群中,再不提步跟紧,就要如两年前江岁安被歹人捉去充数。
视线矫捷拨开街道上簇拥随风飘飞的锦衣云阑,耳边卖艺引起围观百姓拍掌叫绝,不息川流中人口沸腾,她紧跟在后面似隐没于无数条流动会喝唱的彩灯中,关心急切地喊道:“阿朝,再不听话我以后不带你出来了。”
一阵人烟喧哗里尚穿插来江岁安放大声音的回应:“没事阿娘,我看着呢。”
江安竹心底的石子才放下不久,脚跟脚攒动的人群里传来令她心悸的话音:“阿朝,不可以,冒犯人家了。”
她手里还提着两篮子购置的货品,遂焦急地一面用手肘推开相接的胳膊,开唇“抱歉”“不好意思”“我孩子还在前面”云云的话语不休。
终于大道畅达,眼目清明,眼眸里映照出一位绝色的苍容美人深陷窘境,尴尬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那位美人的五官姿容乃典型的异域骨相,眉峰高挑,眉目浓艳糜丽,让人尤处蒸炉的艳阳之下几层朱红纱罗遮衣蔽体,裙尾拖地。仅露出回眸一笑百媚生的面容,如此炎炎烈日不见汗颜妆花,保持高门教养小姐的矜持仪容。
美人胸口悬挂的一层朱纱不遵循常理地往下坠,细长的手指羞愧地捂住胸口肌肤。
“你要把别人裙子都扯下来了,大庭广众之下不是让别人难堪吗?再三屡教不改,随便扯旁人东西,回去我那戒尺打你了。”
江朝捏住美人的裙角,尽管江安竹再三劝诫教育也不放手,“师父,我不想穿这个裙子,我也想要这个。”
江朝所说的就是身上死气沉沉的灰白麻衣。
言罢,手指绕至美人的腰带,做出与美人当场交换衣物的架势,其余二人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江朝被江安竹一手捞住,双腿在半空中激烈反抗翻蹬,惹下周邻驻足拂袖啼笑。
江安竹:“岁安,帮忙。”
江岁安红着脸也来准备撤下江朝倔驴一样的手爪,驻足瞧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里里外外包围成不断增厚的城墙,大多来寻个下瓜子的乐头。
其余一小部分抬手撤及腰旁佩剑,昂首寻乐的人头后漫步数十双深黑机警的眼眸。热浪滚滚,几片小指大的霜花无声无息飘飞至集市的东西南北四角,还有一片藏进美人里衣。
素衣仙裳的女子楚梅靠近为首的一侧压低声量道:“瑶师姐,普通百姓还未撤离,凌霜心法怎么此时发动了,不怕伤及附近百姓。”
被唤做瑶师姐的首领半响为回话,但按在剑柄的手背出现所有弟子生抗雷劫青筋暴起的迹象。
九重玄雷神临剑端,肉Ⅰ体摆脱自然衰弛,寸体完肤宛若脱胎换骨,这才算正式通了仙途。面对天地试炼何人不生畏敬仰?万剑宗弟子均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信念,那一刻生死置若身外之物,畏惧已被一种更加兴奋激扬的心情取代,热血奔流,浃髓沦肤。
时隔三百余年,再现血管几近膨胀,浑然难以自持的无力感,瑶依低声回应道:“不是我。”
“呲啦……”冰冷短粗的裂响。
四个人同时怔懵在原地,江朝颤颤巍巍地收回手掌,斜睨着眼珠子小心翼翼地目盯江安竹的下颔,不敢往上挪移半寸。
突然,冰凉的水珠啪嗒一下滴落在江朝鼻梁,汗水氤氲的面颊正反出意料地徐缓映入眼帘,一双愠怒的眸子一扫而过,江朝后背一激灵慌乱蹬腿下地躲在江岁安后面。
江朝露出一角:“师父,我不敢了。”
江岁安后腰一抽,瞪了眼江朝又熟练地说道:“阿朝从小无父无母,起初连基本拿筷子吃饭都不会,礼义廉耻、长幼有序诸多道理,不如在她学会写几个大字后再说。”
江朝万分赞同地点了点头,她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二者交锋的意思,但这顿打能少挨一顿是一顿。
江安竹语重心长道:“所以我才要教你……明天开始,每日习五个字,学不会不许下楼。”
此言一出,脑海便自动浮现出江安竹手把手带她,笨拙驯化两掌长尾有毫毛、名为笔杆之物的场景,光是写江朝两个字折腾她硬生生与院外的雪球告别足有一星期。
“师兄……”
“我帮不了你,谁叫你以前插科打诨,但凡平时多勤奋一点,也不至于到这地步。”
话尽于此,江安竹转头向美人道歉,并做出甘愿割肉赔偿的态度,亲切地邀请道:“小女教养无方冒犯了娘子,望娘子海涵。娘子的衣裳精美富丽,我一人持家尚要养育二子,怕无法赔偿娘子今日的身价,但我会缝补,若娘子不弃,可在我家小憩半日,衣服定为娘子缝补妥当,娘子若要不满,我们也可坐下商谈,我将竭尽所能补偿娘子。”
“我衣服值不了多少钱,不必给你添麻烦。”
美人转头就走,江安竹高嗓叫住她:“炽暑炎热,娘子拖着这不合身的长袍要去哪里?不如来我家换身轻薄的?”
被撕破半截衣服的美人比在劫难逃的始作俑者面色更加恶寒生畏,正值瑶依率众驱散层层叠叠的群众,动手擒人之余,美人率先推开人群仓惶惊窜,集市中瞬即骚动应响 。
由于人头积攒,包围圈中央的情况未来得及口口传递至最外围就引爆出激烈的推搡,有人甚至被挤至商铺摊子上,哎哟哎哟的混杂撒了一地的哐当响。
江安竹心脏突突直跳,掌心法力直定那拔腿就跑的女子,即将刺刺裂响的水晶琉璃与无头苍蝇般的诸君一同被定在原地。
或许七分是定身仙法作用,三分是瞠目结舌,意识一片空白,唯那天的记忆足以与八岁初遇师父所带来的印象相提并论。
袖衫似云飘,青丝揽白日。手底豁然变出一把普通碎铁剑,剑影中美人芳颜剧变,仿佛精心打扮被人刹那识破马脚。
仙法随腾空而起的长剑慑威直下,静止的人头中数不清的黑气从口鼻逼涌而出,被四角霜花阵法撕成泡沫。
那是江朝第二次见识江安竹施展神力的场景。
也是在江朝加入腐萤后江安竹才告诉她那一夜有彩灯会,担心彩灯会人数簇拥,街道狭窄通通堵死,没有一条清净疏通人患的出路。
怨灵以行尸走肉混迹于生人中,以猝死之相引发人潮轰动,万人踩踏。仙门修士不会因此第一时间想到是怨灵作祟,不必它们亲自出手,它们在混乱之中就能坐收渔翁之利。
可十岁江朝岂懂这些,她只知道江安竹为了表彰这一出误打误撞,花大价钱给她买布量身手作了件同款红裙。
事了后,江朝一行人在眨眼之间消失回家。
守护在集市暗处的修士子弟无一例外被这股覆盖事里磅礴力量抑制住手脚,从察觉到怨灵附体随即拔剑出战,再到被一陌生仙子强占先机,施展定身术法,最终怨灵肃清,澄净无瑕的灵魄在天空铺满流光,连最后尸体的收尾工作也做得利落了当,不着痕迹。
留给人们的是女子热情相邀,美人宽谅离去的记忆,此等修改记忆的术法万剑宗弟子虽有心抵抗,但无奈之下还是被模糊了关键内容。
百姓没了乐子自行散去,集市热闹非凡,一如往昔,瑶依站在人影中身法恍惚,修炼三百岁的人居然会被几个不长眼的行人撞得摇摆不定。
楚梅包括其他后知后觉弟子簇拥着她欢呼道:“师姐,你也太厉害了,刚刚是怎么瞬时驱动四方剑阵的?”
“对啊师姐,你可不能藏私,小弟跟了你这么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往后师姐可是师姑衣钵的继承人了!”
没来头几句夸捧让她感到不明所以,意识浑噩仿若死水。
“师姐!”
“瑶师姐?”
“难道夸两句已经激动到开不了口,四肢无力?”
“师姐你怎么了……”
“师姐,掌门师尊千里传音。”
“说了不是我!”
杂乱的人群中爆出一声河东狮吼,周遭霎时清明敞亮,交易护市的百姓竖耳回瞪人群中央,几句交耳咂舌后又恢复到平日的喧嚣。
骆驼拉着一车苹果,钱币慷慨交付,夏日热风习习转凉,吹扬起江朝结霜的鬓发。
……
“我所知道的差不多告诉你了,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谢霜叶深思熟虑,有理有据地忧心道:“如此乔装打扮,莫不是仙林中有什么仇家?”
江朝噗呲地笑了笑,回答师父不喜招摇,不然……
“会被人发现的。”
……
小镜对窗,明镜里华发女子挑抿白丝,蹙起眉川。
身侧站立云纹交白新衣的男子,镜子里映照得不完全,骨节分明的长指一视同仁撩起青丝与白发,法力流于发根,女子抬手制止:“帮我拔了好。”
女子补充道:“顺便数数长了多少?”
男子仔细分离开黑发与白丝,轻轻一扯,放置梳妆台前。
“一,二,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
“十八根呀……”女子含笑将发丝卷至手心,似有思虑地垂眼注视不到片刻,急促的咳嗽声在远黛殿内回声响亮。
男子用温热的法力安慰她:“再坚持一下,我就能找到法子医好你,我们一家人就能永远团聚,再给我些时日好不好?”
女子温婉一笑道:“你这算是投降了?”
男子说:“我何曾打败过你?”
镜子里女子回头仰望环抱她的男子,认真盯着他忧心忡忡的脸思索一番,道:“很多次。”
一拆二
本来写个三四千就把过渡章写完的,没想到这么能写(汗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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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红罗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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