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巷里一早就热闹了起来,府中钟鼓歌舞连续,门前宾客亲友络绎。
新妇的婚车是从宫门出的,崔怀在本家里排行十一,与他年一年二的堂兄弟有五六个,连上差不多年纪的侄甥二十个不止,今日一溜儿跟在他身后去迎亲的是十个,全是公主和崔尚书琢磨了许久才敲定的。
崔十四本来觉得依照和堂兄的亲厚程度,自己肯定是迎亲队伍的头选,没想到公主婶母嫌弃他连着两年端阳节赛龙舟都得了最末,不堪大用,担心他一路拖延磨蹭耽误吉时,头一个就把他筛了出去,不过叔父暗地说把他的席位正对着祁六娘子了,他才没再嘟嘟囔囔。
精挑细选出来的郎君们各个风神秀雅气度端凝,引得不少行人驻足。
出府和行至端门的时间都是太常所定好的,与夫妇二人的生辰相合,故而迎亲的队伍一路掐着时间走的慢悠悠,座下马儿似乎是不满,歪头粗粗地打响鼻。
“我家十一郎是当真看重新妇,这玉狮子平常赛马竞速他都不舍得使劲儿甩鞭子,今日这样手重地勒缰绳,生怕行得快了错过好时辰。”
堂兄崔忱侧首对着表侄调侃身前板正地有点僵硬的堂弟,难得看见崔怀如此紧绷严肃,又是迎娶新妇的日子,料定他不会犯脾气,侄甥也不论辈分了,跟着附和声连连。
或许是答应了妹妹要尽力与新妇好好相处,或许是这几日搬前挪后布置厅堂,让他不知不觉生出了当人郎君的觉悟。他自昨夜起心里多了不少紧张忐忑,今日出府特意挑了玉狮子,骑出去几步又担心玉狮子脚程太快,故而手里一直拽紧缰绳控着。听见堂兄揶揄,竟是羞大过恼,不过,照崔家一贯,他这辈子不出意外也就成这一次婚,由着他们去了。
按理说,接亲头一桩是去新妇府门前催妆,可钟回是宫中出嫁,谁敢冲着宫门里扬声新妇子,催出来,好在将脚程控得好,崔怀刚刚勒马立住,送嫁的宿卫就迎面出宫门来。
钟回昨夜睡得浑浑沌沌,一宿都在做梦,江南习俗与北地相异,婚宴设在黄昏,她午前就梳洗打扮好,硬是顶着沉甸甸的发冠义髻等到日头偏西,眼皮困得要黏上,头脑却又紧张又清醒,难受得很。
直到大太监抬了抬手臂,扬声说时刻到了,钟回向着太极殿行毕大礼,手执团扇登车。扶住车辕的那一下,才发觉自己满掌心的汗,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害怕,端门就在前头,车轮辚辚碾过条石,她心头一阵慌过一阵,这道城门隔着宫城与民巷,也硬生生将她的人生分成两截,前半截是从北地一路颠沛至彭城的孤女,后半截是平安巷士族家被皇帝硬塞进去的寒门妇,喜忧难卜。
郑阔与孙平芳骑马一左一右护在她的婚车两侧,两人都整齐着甲,是营中嫁娶的惯例,趁车架未动,隔着帘子给她鼓气安心,
“钟扁鹊莫担忧,咱没见过公主阿家,他崔家也没有过北地来的新妇,大家都是头一遭,怯什么,全当是给它平安巷添点不一样的气候,让他们见识见识咱北地女子的厉害。”
催妇这一道被省去了,等崔怀行至婚车前,郑孙二位将军还是收着力,左右对着他挥了一马鞭,以示下婿。
车驾越临近平安巷,两道观礼的看客便越多,崔忱下马将四周轰了一圈,府门前才空出地方,容崔怀跨马障车。
蹄铁敲在青石板上格外清脆,在四周一片喧闹里也能分辨出来,三圈绕毕,随行的宫女掀开车帘,扶着钟回,将她右手递到斜侧里伸出的掌中。
垫在下面的手掌比钟回自己的大一圈,她在伤兵营里见过碰过不少兵将,合掌牵手却是头一次,她有些后悔刚刚没趁掀帘子的功夫攥一下手帕,也不知道掌心有没有汗,伸个汗津津的手过去,怪不体面。她抬眼试图看看新婿脸色,宫女生怕她未却扇就露脸,将她手臂微微抬起,挡了个全乎。
新妇下车驾,宫女和崔家的仆从便往人堆里洒出十数捧铜钱,围观的一边道喜一边俯身去捡,为沾些喜气。
看客里最欢的是大大小小的儿童,再喜庆的彩头都比不上饴糖,所以不等钟回下地站定,就四面八方涌过来将两人围住了。
更有大胆的直接上手拽着钟回的袖子道,
“饴糖在袖袋中么,怎么不给我们?”
小童天真烂漫,仰着嫩呼呼的圆脸蛋儿。饴糖确实在袖中,但钟回一手执扇遮面,一手被崔怀握住,她只好轻轻晃了晃牵住的手,
“饴糖在我左袖中,我掏给她们。”
钟回先掏了一把塞进圆脸女童手中,又挨个去散。围过来的儿童众多,她袖袋里的不够分,宫女们给小童各个都送上后,她们才满足了,开开开心回去找自家大人,就剩拽她袖子的小童还留在原地。
她用衣襟兜着饴糖,点着下巴数了一遍,转头看了一圈,
“多谢阿嫂,阿玉的饴糖是最多的,阿嫂最喜欢阿玉。”
这一句话最多一厘感谢,剩下的全是向同伴炫耀。打算散开的大小儿童被圆脸小童一句话又激得闹哄哄,谁都要自己糖最多,新妇最喜欢自己。
“冬生手里的篮中都是,再围着新妇,饴糖要被阿玉都拿走了。”
身侧崔怀适时开口,免了她再被围住。
阿玉哼了一声往车后跑去寻冬生了,一群小童随着她又闹哄哄围上了拎着篮子的仆从,这才没有再继续过来围钟回。
小童们天真烂漫,被她们闹一遍觉得心里很是欢喜,可惜她散完饴糖又被崔怀牵住了手,没有捏一把小童圆圆的脸蛋儿。
儿童们跑开后,府中的仆从便一个接一个来铺传席,从钟回脚下穿过府门,绕过影壁,直到崔怀的院子,然后是正堂,直到塌前。
正堂中的陈设布置都是为成婚新换的,不少来自景阳公主的私库,钟回只认得博山炉,看不出是鎏金还是错金,反正不是素面,烟气从镂空处散出,离远看像仙气缭绕,她分辨得出侧柏叶和沉香,或许还加了什么花,甜丝丝的。
随行的宫人进院后只在檐下站立,屋内只余钟回崔忆二人,差不多算陌生人,一时也不知道要不要开口,开口说些什么。钟回坐在榻上,崔忆站在案前,她不好抬头看他,怕动作大不合礼数,他低头也只能看到她发顶和一截笔直的鼻梁,两人都不做声,直到外头的司鼓换了一首曲子。
“正厅中宾客将将开席,我需敬酒答谢,你且坐着。”
一直静坐着没人说话,崔忆刹刹说话,钟回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说什么,轻轻点头当作自己知道了。
听他脚步差不多出了房门,钟回抬手揉了揉左边胳膊,手里举半天扇子比干半天活还费劲,也不知道是这十几二十天一直闲着,人变惫懒了还是怎样,从肩头到手臂都又算又僵。
崔怀折回来的时候,正碰见钟回抬着手臂自己给自己捏肩膀,手腕上几道钏子叮叮当当作响,被他回马枪撞上,接着捏也不是,收手也不是。
他就这样坐在榻前,对着愣神的新妇,文思泉涌,做了一首却扇诗。
钟回识得字,看得懂书,但是诗赋之类晦涩的,她只能囫囵听个大概,大约是说皇帝赐婚,她俩一南一北,过得大江成为夫妻,再加几句场面话。宫女们告诉过她却扇诗也不过是道程序,过场一样的,有几句就行,她也并未用心听,等崔怀不出腔了,她就移开扇子。
隔着案几对坐,他要高出自己不少,长得倒是挺整齐顺溜的,烛火比不上天光,又是在内室,钟回眯眼仔细分辨,确定自己的新婚郎君是真实生的面白,不是敷粉,暗暗松了口气,移开了眼神。
“宾客吃酒用飨得大半个时辰,却扇坐着舒坦些,我去唤侍女给你捏肩膀。”按理应当是送完客后,却扇共劳,他解释道。
“多谢,不用麻烦了。”
这回答拿不准她是尴尬还是不悦,但堂中宾客还在等,崔怀不得不起身。
干巴巴说了几个字,显得不太体贴,想了想,钟回赶忙再补充,
“那你少饮酒,早些回来。”
似乎这样又显得自己很着急,
“晚些也行的。”
不知怎的,她才说毕,扶着案沿的崔怀倏一下起身,拎着袍角,栽脚豁步飞快出了屋门。
走得这么快,着急吃酒么,不会是个酒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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