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共衾

在院中重重呼吸了几道,崔怀面上的热意才散去,席上还等着他待客,不能过多停留。

来客不是皇家宗亲就是士族权贵,崔忱不好给他挡酒,与长辈敬过一遍,崔怀已经觉得头重脚轻。

自家的堂兄弟知道他酒量不好,都未劝酒,只教他做个样子就行。后几排坐的同辈后辈也纷纷有样学样,许崔怀举一杯敬一群人。

待到了寿春太守之子陈修玉跟前,他却不依,提起一盏,对着崔怀道,

“恕之,大婚之喜,怎能逃酒。听闻弟媳是北地人,家风甚是清白,必入得公主法眼,愚兄着实为你欣慰,我饮尽了,你不奉陪么?”

说罢亮出杯底直对着崔怀,摆足姿态,就是要灌酒给他。

实则是,陈修玉有一妹与崔怀年纪相仿,多年前寿春太守有意与崔家结亲,但陈家祖上曾在南渡期间占着地势之险,于南北两边骑墙摇摆,以伺投机,故而被景阳公主当面讥讽:以尔首鼠两端之家风,欲妻于我家麒麟儿,思之可笑。

当年崔家看不上陈家,如今崔怀奉旨成婚,新妇却来自北边军中,甚至无父无母,是个孤女,连家都没有,遑论家世家风。这可算是教陈修玉逮到了机会,言语讥讽除外,还要劝酒,什么端方君子,佳婿首选,他陈修玉偏要灌得他烂醉无状。

崔十四看陈修玉起身,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他堂哥是个直性子,担心两人呛起来,赶忙上前圆话,被崔怀抬臂止住,道,

“我妻自是家风清白,更有救驾之功,以陈兄之秉性,我事事无可奉陪,何况酒乎?”

说罢,将杯中酒水尽数浇在了厅中。

郑阔与孙平芳不知其中过往官司,但能看得出这人是找茬的,言语中尽是看不起钟回出身,两人眼神一对,就一左一右绕到了陈修玉桌前,开口道,

“你这小杂毛说话忒也地阴阳怪气,是当我二人耳聋还是当我徐州军是五万死人,上赶着找打?”

他二人像两座小山一样,还着着铠甲,两旁的人怕陈修玉被当场打死,将他摁在座上,那陈修玉也的确是个软骨头,看见架势骇人,立刻乖顺认错,不住地赔礼。

原本宴席就近尾声,等着散场,经这一场闹剧,宾客也三三两两起身,纷纷告辞。

宴请宾客的正厅离崔怀住的东苑很近,坐在榻上都能隐约听到劝酒的声音,侍女担心钟回腹中饥饿,捧来一碗汤饼,待她用完漱过口,又轻手轻脚退出去。

屋中又剩下她一个人,对着案几上一对燃得正旺的龙凤喜烛,她一手托腮定定盯着蜡烛看。蜡烧下去一寸,顶端凹了个一个圆圆的坑,里头铺得餍餍一汪蜡油,烛火一抖,蜡油就扑簌簌地晃,若是边沿稍微融出来个豁,就顺着流出一股,直到汇在烛盏中,最后慢慢冷却,变成指甲盖大小的圆坨坨,中间低四周高,围着蜡烛一周大大小小,高高低低。

钟回在北边也帮忙准备过不少婚仪,大多人家都是买一对一两寸粗的红烛,这样描龙画凤还敷着金粉的她还是头一回见,点着蜡烛不补衣裳做针线,只静静等人也是第一次经历,她一边竖着耳朵等崔怀,一边伸手去碰留下来的一股股烛泪。

没有头想象中的烫,沾在手上,外头一层干了,轻轻一捏,又能挤出来一滴小小的蜡油珠子,捏扁的那些就印上了两个指头的指纹,遂又扔到烛焰里,重新融掉,再等它流出来,翻来覆去玩了好一阵,听见外头脚步声声趋近才停手,掏出帕子擦干净指尖蹭上的金粉,端端正正坐回榻上。

宴席上饮的不多,又被陈修玉激了一回,崔怀头脑还算清明,在堂前正了正冠才跨进去。

他周身的酒气,连耳后和脖颈都是红的,就知道酒量不行,桌上有壶,钟回倒了一杯,推到他手边。

“喝些温水。”

杯子捏在指尖,传到手中的温度恰到好处,和她说话的声调一样熨帖。

“还有最后一盏酒,饮罢我再喝。”

最后一盏盛在对半剖开的匏中,一截红线连着匏瓜柄,崔怀拿起其中一半递到钟回手中,两人一同低下头去饮合卺酒,

匏瓜本是苦的,盛了酒静置许久,酒自然也是苦的,钟回没怎么喝过酒,只知道酒是辣的,却不知道成亲喝的酒又苦又辣,而且喝慢了更能品出苦味来,她索性闭眼猛灌下去。

手里半个匏瓜被猛拽了一下,崔怀咽下酒,抬头就看见钟回像喝药似的拧眉仰头一饮而尽。

原本倒给他的水被递到她面前,

“还是你先喝些水压一压吧,酒里浸了匏瓜的味道,有些怪异。”

屋内的净室崔怀让给了钟回,侍女帮她拆发卸妆,另有提来热水服侍沐浴。等到她换上崭新中衣出来,崔怀已经坐在榻边了,酒气散了不少。

两人此刻都是散着发,崔怀剪下发梢一缕将剪刀递给钟回,在结绮阁时,宫女夜夜都给她抹头油,发梢开花的分叉也都被修过,但她剪下的一撮比起崔怀的还是又黄又干,她捏着看了几眼后,用丝线绑好放在盒中。

已经共苦过,也结了发,一切仪式都毕了,钟回缩腿上到床榻里侧,抖开被子躺了进去,靠外侧一大半全留给崔怀。

她上榻行云流水,与崔怀预想的尴尬窘迫截然不同,他的新妇甚为大方舒展,大约是军中直率惯了,养成了这样的性子,对上这样爽利的人,有些话或许坦率直言更好些。

今日头上的义髻加上簪钗少说有五斤,顶了整整一天,钟回此刻头皮还隐隐被揪得发疼。她抬手轻轻揉了几下,指间竟带下来四五根头发,团在帕子里想放在案几上,但有人隔在中间,只好塞在枕下。

崔怀本来在腹中思忖,正正仔细琢磨措辞,被拍枕头的声音打断,

“你不上来吗?”

她侧着身,手搭在他枕头上,一边说还一边给他再让了些被子。

这才第一天嫁人,怎么能有人这样自在,明明是在他住了十几年的房间,却是他堪堪贴着榻边,像个局促的新人。他稍微往里挪了挪,靠在床头,开口道,

“我有一事想同你商量,你愿意谈么?“

看他一脸郑重,钟回起身靠在窗侧,拉着枕头垫在背后,

“什么事?你且说出来,我看看我能不能答应。”

“我知道此事说出来很是冒犯失礼,只是你我此前并未见过面,也不熟悉彼此秉性喜好,我没有半分嫌弃你出身门第的意思,但我还是觉得那样稀里糊涂地,才是看低你,绝非君子所为。”

她一对亮晶晶的眸子盯着,他不自觉先铺垫解释了许多,只见她拥着被子笑着看向他,

“你们高门大户里读过书的人说话都这样曲折绕弯吗?我猜你是想跟我商量今夜圆房的事吧?”

“是我遮掩铺垫不爽快,正是此事,我想着……”

他开言,要商量的事才到嘴边又被打断,

“你不想圆房吧,正好我也是这样想的。我都不认识你,今天头一次见你,晚上就赤条条肉贴肉,和野人没什么区别,我同意这事。”

她坦坦荡荡,比对得自己格外扭捏作态,解释也不是,道歉也不是。

两个人一时在一张床榻上像隔了楚河汉界一般,一里一外,都不说话,雕像一般。

“那我出去喊个侍女收拾屋子吧,你院里有不住人的屋子吗?”

钟回索性起身,总不能盘腿对坐一夜,今日坐一夜,明晚接着对坐打盹吗,这样尴尬不如直接分开住。

见她掀开被子就要下榻,崔怀急急伸手握住她肩膀拦下,将被子又披回她身上,

“你别走,我只是不想匆忙圆房,但我是想好好同你相处的。你方才说你都不认识我,我姓崔,单名怀,字恕之,年十九,建康人,居平安巷,御史台治书执法,官秩五品,俸禄二千石,家中四口,父亲是博陵崔氏家主,母亲是大长公主,妹妹名叫崔忆,你见过的。大致如此情况,能作认识了解么?”

她没理他,放倒枕头,卷起被子背对着他躺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回他,

“只有媒人在男女相看前才会这样介绍,你这样像被盘问的细作。”

见她躺下了,应该是不想着分房睡了,只是她不转身还裹着所有的被子,崔怀不想招呼侍女添被褥,试着拽了拽,没拽出来被角,惊动她翻过了身。

“我叫钟回,年纪大约也是十九,无父无母,生在北地,战乱后被军中收容做打杂,现在是徐州军中的医女,饷银一个月十文,今日算与你初相识。”

说罢伸出手来,立着掌递到他面前,

“击掌为誓,你我二人今后好好相处。”

钟回这番说辞算介绍也算自揭伤疤,崔怀伸手与她贴了一下掌心,算是同意。展开身子躺下后,心里很不是滋味,新婚第一次见面,他每次说话都没说到点上,还惹人叙述了一遍痛处,难为钟回一直好生好气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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