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喧嚣与对峙,如同被烈日蒸发的水汽,在夜幕降临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沈宅重新被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所笼罩。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挡,只有零星几点惨白的光斑,透过高窗落在走廊深色的地毯上,形同虚设。
沈承晏房间的灯早已熄灭。
他蜷缩在床上,薄被拉过头顶,试图将自己与这个冰冷的世界彻底隔绝。但闭上眼睛,白天的一幕幕便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沈沐阳张扬的机车引擎声,周围同学探究的目光,手腕上那不容拒绝的力道,风中冰冷刺骨的话语,还有阳光下那句带着不屑的“有骨气”。
每一帧画面,每一句言语,都像带着倒刺的鞭子,反复抽打着他敏感而脆弱的神经。
【你觉得你这样,对得起谁?】
这句话尤其恶毒,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他心头来回拉扯,带来持续而钝重的痛楚。对得起谁?他谁也对不起了,是吗?母亲因他的“不懂事”而忧心?父亲因他的“不成器”而失望?现在,连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哥哥”,也理所当然地站在高处审判他。
愤怒、委屈、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自我厌弃,像黑色的潮水,在寂静的深夜里将他淹没。他死死咬住被角,不让一丝呜咽泄露出来,只有身体因为极力压抑而微微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意识模糊,即将被疲惫拖入睡眠的边缘时——
“嗒……”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万籁俱寂中却显得格外清晰的声响,从门外传来。
像是……有人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踩在了走廊柔软的地毯上。
沈承晏瞬间惊醒,所有的睡意荡然无存。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夜,重归死寂。仿佛刚才那一声只是他过度紧张下的幻觉。
是管家吗?管家巡夜不会这样鬼鬼祟祟。是父亲?父亲深夜归来,脚步声只会更加沉稳而疏离。
那么……
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声响。一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是他。
一定是他。
沈沐阳。
他想干什么?白天羞辱得还不够?还要在深夜来继续他的嘲弄?还是说,他就像一只捉住了老鼠的猫,不急于吃掉,只是享受着猎物在爪下恐惧颤抖的过程?
沈承晏蜷缩得更紧,连脚趾都紧张地蜷缩起来。黑暗中,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房门的方向,仿佛那扇门随时会被一股蛮力推开,露出那张让他无比抗拒的脸。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了的折磨。
就在沈承晏以为对方已经离开,或者那真的只是自己的幻觉时——
“嗒……嗒……”
脚步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更加清晰。缓慢,带着一种明显的迟疑,在他的房门外的走廊上徘徊。来来回回,既不靠近,也不远离,就像门外的人内心正在进行着某种激烈的斗争。
沈承晏甚至能想象出那个画面:沈沐阳穿着随意的家居服,或许和他一样因为白天的冲突而无法入眠,此刻正拧着眉头,一脸烦躁地在他门外踱步。那头不羁的黑发可能被他抓得更乱,那双总是带着锐气的眼睛里,此刻或许也染上了一些复杂的、沈承晏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的情绪。
他到底想干什么?
沈承晏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变得困难。恐惧和一种莫名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交织在一起,让他备受煎熬。他紧紧攥住了胸前的薄被,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脚步声停了。
停在了他的门外。
紧接着,是更长久的、几乎让人窒息的沉默。门外的人仿佛化成了一尊雕塑,与门内的他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峙。
沈承晏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血管的声音。
终于——
“叩、叩。”
两声极轻的敲门声响起。不同于白天的漫不经心,这敲门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甚至……一丝微不可察的笨拙。
沈承晏猛地闭上了眼睛,将脸深深埋进枕头里。来了。
门外的人等了几秒,没有等到任何回应。似乎也并不意外。
然后,沈沐阳的声音响起了。隔着厚重的门板,他的声音比白天低沉沙哑了许多,失去了那份张扬和咄咄逼人,反而透出一种罕见的、与他气质极不相符的……犹豫。
“沈承晏。”他叫了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深夜的宁静,也更怕惊扰了门内的人。
“……”沈承晏死死咬住嘴唇,不发一声。
门外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组织语言。走廊里仿佛能听到他轻微的呼吸声。
“我知道你没睡。”沈沐阳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点无奈的笃定,“也……听得见我说话。”
沈承晏依旧沉默,用沉默筑起最高的围墙。
门外的人似乎叹了口气,气息声微不可闻,但沈承晏仿佛能感受到那气流拂过门缝的震动。
“白天……”沈沐阳顿了顿,这个词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机车上的话……我说得重了。”
他承认了。他亲口承认了他那些话是“重”的。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沈承晏的鼻梁,眼眶瞬间就热了。他用力眨着眼睛,将那股湿意逼退。一句“重了”就够了吗?那些像刀子一样的话,扎下的伤口,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就能揭过的吗?
“我不该那么说你。”门外的声音继续着,语速不快,甚至有些缓慢,像是在斟酌每一个字,“成绩……那是你的事。写东西……也是你的自由。”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听起来并不十分情愿,甚至带着点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别扭。让一个习惯了掌控和强势的人低头认错,哪怕是这种程度的认错,似乎都是一种艰难的自我拉扯。
“我只是……”他又停顿了一下,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或者是不愿意说出那个词,“……看不惯你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最后这句话,带着他骨子里那股改不了的尖锐,瞬间将前面那点微弱的歉意冲淡了不少。
沈承晏的心像是坐过山车,刚刚因为那句道歉而泛起的一丝微弱涟漪,立刻被这句“半死不活”打得粉碎。果然,他根本不是真心觉得错了,他只是……只是看不惯而已。
“……”沈承晏依旧沉默,但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的身体,都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门外的沈沐阳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最后那句话不妥,他烦躁地“啧”了一声,声音很低。
又是一段难熬的沉默。
“行了。”最终,沈沐阳的声音恢复了平日里那种带着点冷硬的调子,只是少了白天的攻击性,多了些疲惫,“话我说了。听不听,原不原谅,随你。”
他说完,门外再次响起了脚步声。
这一次,不再是徘徊不前,而是逐渐远离的、清晰的脚步声。嗒,嗒,嗒……一声声,敲在沈承晏的心上,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他走了。
他就这样走了。留下几句算不上诚恳的道歉,和一句依旧伤人的评价,然后像个完成任务的士兵一样,转身离开。
沈承晏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房间里重新恢复了死寂,比之前更加空洞,更加冰冷。
眼泪,终于还是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温热地淌过冰凉的脸颊,迅速消失在枕巾里。不是因为感动,也不是因为原谅,而是因为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和绝望。
他听到了道歉,是的。他甚至能感觉到沈沐阳说出那些话时的不易。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沈沐阳的思维是直来直去的,解决问题式的。他或许觉得,我说了“重了”,说了“不该”,就算是把事情翻篇了。他根本不懂,那些话语带来的伤害,那种被否定、被轻视、被粗暴干涉的感觉,早已像藤蔓一样扎根在沈承晏的心里,不是一句轻飘飘的“说重了”就能拔除的。
他不理解沈承晏的悲伤,不理解他对文字的寄托,更不理解他此刻只想把自己藏起来的脆弱。
所以,这不算是原谅。这充其量,只是一次失败的、隔靴搔痒的沟通尝试。
沈承晏在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睛,望着窗外模糊的、没有星月的夜空。隔壁房间没有再传来任何声响,沈沐阳似乎真的回去睡了,或许还在为他的“不识好歹”而恼怒。
他抬起手,轻轻擦去脸上的泪痕,动作缓慢而机械。
走廊里的脚步声远去了,但心底的隔阂,却似乎比这深沉的夜色还要厚重,还要漫长。
这一夜,注定无人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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