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以后不用你来接我了

连绵的阴雨终于停歇,天空像是被水洗过一般,呈现出一种澄澈而高远的蓝。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灼烤着大地,蒸腾起雨后特有的、混合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热浪。沈宅庭院里那些被雨水浸润多日的植物,此刻在阳光下舒展着枝叶,绿得晃眼。

沈承晏最终还是按照父亲的意思,回到了学校。市重点高中,升学率光环耀眼,但对于沈承晏而言,那只是另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牢笼。他的成绩单一如既往地难看,数理化像天书,英文单词看过就忘,唯有语文,尤其是那些需要理解和发挥的阅读与写作,还能勉强维持在一个不算太丢人的水平。

他讨厌学校里那些或同情、或探究、或纯粹是看热闹的目光。母亲去世的消息并非秘密,他请假多日后的回归,自然引来了各种悄声的议论。他把自己缩在校服宽大的外套里,戴上耳机,隔绝外界的声音,也隔绝自己。即便阳光炽烈,他依然觉得骨子里透着一股驱不散的寒意。

他的书包里,除了那些他根本看不进去的课本,还常年躺着一个厚厚的、封面是牛皮纸的笔记本。那是他的秘密世界,一个无人可以闯入的避难所。里面没有公式,没有定理,只有他随手写下的支离破碎的句子,一些小说片段的构思,或者仅仅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描摹。

【阳光如此慷慨,却照不进心底的角落。那里依旧潮湿,生长着名为悲伤的苔藓。】

【他走在人群里,像一座移动的孤岛,四周是阳光灿烂的喧嚣,却没有任何温度能抵达他的心底。】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一本被胡乱涂鸦的书,重要的内容被掩盖,只剩下满目疮痍的混乱。】

文字是他唯一的出口,是他对抗内心巨大空洞和外部冰冷现实的方式。在文字的方寸之间,他可以暂时忘记沈宅里那个令人窒息的“哥哥”,忘记父亲那双带着审视和不耐的眼睛,忘记自己是个格格不入的、失败的“沈家少爷”。

这天放学,阳光依旧炽烈。灼热的光线炙烤着操场和教学楼,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着。学生们三五成群地涌出校门,讨论着周末的计划,或者抱怨着炎热的天气。

沈承晏独自一人走在人群边缘,低着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盘算着是走去不远处的公交车站,还是穿过两条街去坐地铁。他不想打电话给家里的司机,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像个需要特殊照顾的废物,也更不愿意……和那个人有任何不必要的接触。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一阵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校门口略显嘈杂的氛围。一辆线条硬朗、造型极具力量感的黑色重型机车,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势,猛地停在了校门外的空地上,激起细微的尘土。骑手一身黑色骑行服,勾勒出精悍的身形,头盔遮住了面容,但那份张扬不羁的气场,瞬间吸引了无数目光。

沈承晏的心猛地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

骑手利落地摘下头盔,露出沈沐阳那张带着几分痞气和不耐烦的脸。他被汗水打湿的额发随意地搭在眉骨上,更添了几分野性。他与周围穿着校服、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学生们格格不入,像一头误入羊群的狼。

“沈承晏!”他扬声喊道,目光精准地锁定在试图混入人群溜走的沈承晏身上。

沈承晏的身体瞬间僵住。他感觉到无数道好奇、探究、甚至带着点羡慕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自己身上。阳光照在他脸上,火辣辣的,让他感到一阵眩晕和难堪。

沈沐阳长腿一跨,从机车上下来,随手将头盔挂在车把上。他几步走到沈承晏面前,阳光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将沈承晏完全笼罩。

“愣着干什么?上车。”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命令口吻,伸手就要去拿沈承晏肩上的书包。

沈承晏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阳光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你怎么来了?”

“爸让我来的。”沈沐阳收回手,抱臂看着他,语气随意,“司机老王家里有事请假了。怎么,我来接你还委屈你了?”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仿佛在欣赏沈承晏的窘迫。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

“哇塞!重型机车!太酷了吧!”

“那是沈承晏的哥哥?从来没听说过啊!”

“看起来不好惹的样子……他们关系好像不太好啊?”

那些声音像针一样扎着沈承晏的耳膜。他讨厌这种被围观、被议论的感觉,更讨厌沈沐阳这种毫不掩饰的、仿佛在宣告主权一样的出现方式。那辆张扬的机车,和他这个人一样,都是对沈承晏安静世界的粗暴入侵。

“我可以自己坐公交回去。”沈承晏低着头,盯着自己脚下被阳光烤得发烫的地面,声音沉闷。

“这么热的天去挤公交?你也不怕中暑?”沈沐阳嗤笑一声,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别废话了,赶紧的,我一会儿还有事。”

他说着,再次伸手,这次不是拿书包,而是直接抓住了沈承晏的手腕。他的手掌因为戴着骑行手套,触感粗糙而温热,力道却很大,不容挣脱。阳光将两人接触的那一小片皮肤烤得发烫。

“放开我!”沈承晏挣扎了一下,手腕却被攥得更紧。周围的目光几乎要将他点燃。

“由不得你。”沈沐阳没了耐心,几乎是半强制地,拉着沈承晏往机车的方向走。

沈承晏被他强行按在后座上,另一个头盔被不由分说地套在了他头上。视野瞬间被遮挡了一半,只剩下沈沐阳宽阔的背部和引擎传来的低沉震动感。

“抱紧。”沈沐阳丢下两个字,利落地戴上自己的头盔,发动了机车。

沈承晏僵硬地坐着,双手死死抓住后座边缘的金属架,拒绝触碰前面的人。

沈沐阳似乎通过后视镜看到了他的抗拒,也懒得再废话,猛地一拧油门。

“嗡——!”

机车如同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强大的推背感和呼啸而过的风让沈承晏惊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为了不掉下去,他不得不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沈沐阳腰侧的衣服。

布料下是紧实而温热的肌肉线条。沈承晏像是被烫到一样,想缩回手,但机车高速行驶带来的风压和颠簸感让他不敢松手,只能屈辱地维持着这个姿势。

阳光毫无遮挡地洒在身上,风呼啸着从头盔缝隙灌入。街道两旁的景物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彩。这是一种与坐在密闭轿车里完全不同的体验,充满了野性的自由和速度的暴力感,让习惯了安静和隐匿的沈承晏感到极度不适和恐慌。

沈沐阳似乎很享受这种风驰电掣的感觉,甚至在车流中灵活地穿梭,引得沈承晏更加用力地抓住了他的衣服,指节泛白。

在一个红灯路口,沈沐阳停下机车,单脚支地。他微微侧头,隔着头盔,声音有些模糊地传来:“成绩单发了?”

沈承晏身体一僵,没有回答。

“听说你成绩烂得可以。”沈沐阳的语气听不出是关心还是嘲讽,更像是陈述一个事实,“数理化几乎不及格?就语文还能看?”

沈承晏猛地抬起头,即使隔着头盔,也仿佛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愤怒:“你调查我?”

“用得着调查?”沈沐阳嗤笑,“你那点事,家里谁不知道?爸虽然不说,心里没点数?”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扫过沈承晏紧紧抱在身前的书包,以及从书包侧面口袋里露出的那个牛皮纸笔记本的一角。

“那是什么?日记本?”他随口问道,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好奇。

沈承晏像是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瞬间将笔记本更深地塞进书包里,声音隔着头盔闷闷地,却带着尖锐:“不关你的事!”

他的反应过于激烈,反而引起了沈沐阳更大的兴趣。他挑了挑眉,但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绿灯亮起,机车再次轰鸣着冲了出去。

快到沈宅时,经过一个繁华的商圈,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正宣传着某位畅销书作家的新作签售会。

“喜欢看小说?还是……写小说?”沈沐阳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

沈承晏抿紧唇,依旧不答。

“搞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能当饭吃?”沈沐阳的声音带着现实而冷酷的意味,像阳光一样刺眼,“沈家不需要一个只会伤春悲秋的文学家。爸希望你学商,或者至少学个有用的专业,以后……”

“我不是你!”沈承晏猛地打断他,声音因为激动和头盔的阻隔而显得有些扭曲,“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沈沐阳被他吼得一怔,随即眼神沉了下来。他猛地加速,机车发出更加狂暴的轰鸣,几乎是贴着几辆车的边缘惊险地超了过去,吓得沈承晏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的腰。

“沈承晏,你以为我想管你?”沈沐阳的声音透过风声传来,冷硬如铁,“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成绩一塌糊涂,整天要死不活,除了会躲起来写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你还会干什么?你觉得你这样,对得起谁?”

他的话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捅进沈承晏心里最痛的地方。对得起谁?母亲吗?那个已经长眠地下的人?还是那个早已对他失望透顶的父亲?

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像岩浆一样在他胸腔里翻滚,烧得他浑身颤抖,连灼热的阳光都无法温暖他瞬间冰冷的四肢。

机车终于咆哮着冲入沈宅大门,一个利落的甩尾,在主楼前戛然停下,激起一小片尘土。

沈沐阳熄了火,长腿一跨,率先下了车,摘掉头盔,随意扒拉了一下被汗水浸湿的头发。阳光照在他身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桀骜不驯的金边。

沈承晏动作僵硬地爬下后座,摘下头盔,原本梳理整齐的头发被弄得凌乱不堪,脸色在阳光下显得异常苍白。

他抱着头盔和书包,站在炙热的阳光下,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沈沐阳接过他递来的头盔,挂在车把上,准备转身进屋。

“沈沐阳。”沈承晏忽然开口,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冰冷的决绝。

沈沐阳脚步一顿,回过头,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向沈承晏。

沈承晏没有看他,目光落在眼前那辆依旧散发着滚烫热气和机油味的黑色机车上,阳光将它的每一道硬朗线条都勾勒得清清楚楚,像极了它的主人。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清晰,掷地有声:

“以后,不用你来接我了。”

炽热的阳光仿佛将这句话烤得滚烫,烙印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沈沐阳眯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他盯着沈承晏阳光下几乎有些透明的、紧绷的侧脸轮廓,看了好几秒。他能看到少年微微颤动的睫毛,和那双死死握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手。

忽然,他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带着点了然,也带着点不屑。

“行啊。”他干脆利落地答应,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评论这过于热烈的天气,“有骨气。那就希望你别哪天在哪个角落晕倒了,还得麻烦别人把你捡回来。”

说完,他不再看沈承晏一眼,转身,迈着散漫却沉稳的步子,走进了那扇沉郁的宅门,将沈承晏独自留在了这片灼热而刺眼的阳光里。

沈承晏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口腔里再次弥漫开那股熟悉的铁锈味。阳光晃得他眼睛发疼,几乎要流出泪来。他缓缓地松开紧握的手,掌心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月牙形印记。

他抱紧了怀里的书包,指尖颤抖地抚摸着那个牛皮纸笔记本粗糙的封面。

门外的阳光灿烂得近乎残忍,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他心底那片无法驱散的、冰冷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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