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沈宅像一艘沉默的巨轮,漂浮在阴雨连绵的灰色海面上。宅子里的空气凝滞而沉重,混合着旧木、香薰和挥之不去的湿气。
沈承晏大部分时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拉紧了厚重的窗帘,只在必要的用餐时间才会下楼。即使下楼,他也像一道无声的影子,迅速而沉默地穿过走廊,尽量避免与任何人产生交集——尤其是那个如今名义上是他“哥哥”的人。
沈沐阳的存在感却强得无法忽视。
他似乎完全不受这宅子沉闷气氛的影响,也丝毫没有作为“闯入者”的自觉。沈承晏能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的、并不算吵闹但清晰可闻的动静——有时是节奏感强烈的、被刻意压低音量的音乐,有时是游戏里激烈的音效,有时甚至是他跟着哼唱的不成调的曲子。他的脚步声不像沈家人习惯的那样轻缓,而是带着一种随意的、落地有声的节奏,在走廊和楼梯上响起。
他会在用餐时出现,不像沈承晏那样食不言寝不语,偶尔会就某个菜色随口评价一句“这个还行”或者“太淡了”,引得侍立一旁的佣人神色微妙。他看人的目光依旧直接,带着审视和探究,尤其是看向沈承晏时,那目光里似乎总掺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兴趣,像猫盯着一个暂时静止不动、却又充满吸引力的玩具。
沈承晏对此一律采取无视的态度。他低着头,专注于自己面前的白瓷碗碟,仿佛那上面有什么值得研究的奥秘。他吃得很少,动作机械,味同嚼蜡。沈沐阳偶尔试图搭话,诸如“今天雨还没停”、“你这衣服颜色真单调”之类,得到的永远是沈承晏更长久的沉默,或者一个冷淡到几乎结冰的侧脸。
这种单方面的冷战,在父亲沈宏远回来的那天晚上,被摆上了明面。
沈宏远是在一个雨势稍歇的傍晚到家的。黑色的轿车碾过湿漉漉的庭院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进门时,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和淡淡的酒意,眉宇间是常年商务应酬留下的疲惫与疏离。
管家接过他的大衣,低声汇报着这几日家中的情况。沈宏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扫过站在客厅里的两个儿子。
沈承晏依旧穿着深色的衣服,身形单薄,站在那里像一株缺乏光照的植物,低垂着眼睫,叫人看不清情绪。而沈沐阳则穿着件宽松的灰色卫衣,双手插在兜里,站姿随意,迎着沈宏远的目光,叫了一声:“爸。”
这一声“爸”,自然得仿佛他已经在沈家叫了十几年。
沈宏远的目光在沈沐阳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张严肃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几不可见的松动,他点了点头:“嗯,住得还习惯?”
“还行,比想象中……有意思点。”沈沐阳扯了扯嘴角,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身旁如同冰雕的沈承晏。
沈宏远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沈承晏,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沈承晏,脸色怎么这么差?管家说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沈承晏抬起眼,对上父亲的目光。那目光里有例行公事的关切,但更深处的,是一种不易察觉的、因他此刻的“不合时宜”的颓丧而产生的轻微不耐。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要往前看。”沈宏远的声音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劝慰,听起来干巴巴的,没有任何温度,“你母亲她也希望你好好的。”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沈承晏心上那片最柔软、最未曾愈合的伤口上。他希望我好?那您呢?您在我母亲刚下葬的当天,就让另一个女人生的儿子登堂入室,这就是您希望的“好好的”?
这些话在他心里翻腾,几乎要冲口而出,但他最终还是死死地咽了回去。他只是更紧地抿住了唇,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愈发苍白。
晚餐的气氛比前几天更加诡异。
长长的餐桌上摆放着精致的菜肴,水晶吊灯折射出冰冷的光。沈宏远坐在主位,沈承晏和沈沐阳分坐两侧。
沈宏远简单询问了几句沈沐阳学业和未来打算的事情。沈沐阳回答得不算热络,但也是有问必答,语气里带着他惯有的那种漫不经心,偶尔还会反问一两句关于公司业务的问题,显示出与年龄不符的早熟和精明。
沈承晏默默地听着,切割着盘子里食物,刀叉碰触瓷盘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他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旁观着一场与他无关的、父子情深的戏码。
“承晏,”沈宏远终于将注意力转向他,“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学校那边,可以申请复学了。”
沈承晏握着刀叉的手指紧了紧。几个月前,他差点给市长的儿子打成残废,休学一月,他原本的计划是在这一个月里调整心情,也思考未来的方向。但现在,这个家让他窒息,他只想尽快逃离。
“我想……申请国外的学校。”他低声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餐桌。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沈宏远放下酒杯,看着他:“怎么突然有这个想法?之前没听你提过。”
沈承晏没有抬头,视线落在面前那杯几乎没有动过的清水上:“就是……想换个环境。”
一直没怎么插话的沈沐阳忽然轻笑了一声,引得沈承晏和沈宏远都看向他。
“怎么,弟弟这是嫌家里闷,想出去透透气?”他晃着手中的水杯,语气带着点戏谑,“还是觉得……家里多了个人,碍着你了?”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沈承晏试图掩盖的动机。
沈承晏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冰刃般射向沈沐阳,胸口因压抑的怒气而微微起伏。
“沐阳。”沈宏远出声,语气里带着一丝警告,但听起来并不十分严厉,更像是一种形式上的制止。
沈沐阳耸了耸肩,不再说话,但那嘴角噙着的一抹了然的笑意,比任何言语都更让沈承晏难堪。
沈宏远的目光在两个儿子之间逡巡了片刻,然后重新看向沈承晏,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出国留学不是小事,需要从长计议。你现在情绪不稳定,做决定太草率。先把成绩提上去”
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轻易地否定了沈承晏刚刚鼓足勇气提出的想法。那语气里的不容置疑,仿佛他只是一个不懂事、在闹脾气的小孩,所有的感受和意愿都可以被轻易地忽略和驳回。
沈承晏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的深渊。
他看到了。他清楚地看到了父亲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对沈沐阳那种张扬甚至略带挑衅性格的某种隐晦的欣赏,以及对自己此刻“萎靡不振”的失望与不耐。
天平,从沈沐阳踏入这个家门的那一刻起,或者说,从更早之前,就已经倾斜了。
而他,沈承晏,这个原配所出的、名正言顺的“少爷”,在这个家里,似乎正在逐渐失去他的位置,连同他悲伤的权利一起,被剥夺了。
晚餐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结束。
沈承晏第一个起身离开,他甚至没有说一句“慢用”,径直转身上了楼。
回到房间,他反锁了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着。愤怒、委屈、悲伤、还有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感,像海啸一样淹没了他。他抬手狠狠砸向身旁的墙壁,骨节与坚硬的墙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却丝毫无法缓解内心的窒闷。
为什么?
为什么母亲刚走,一切就都变了?
为什么父亲可以如此冷漠?
为什么那个私生子可以如此理所当然地占据一切,甚至……夺走父亲那本就稀薄的关注?
楼下隐约传来父亲和沈沐阳的谈话声,听不真切,但那种氛围,与他刚才所经历的冰冷截然不同。
沈承晏滑坐在地上,将脸埋入膝盖。这一次,他没有再试图压抑,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布料。他咬着自己的手臂,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只有肩膀在黑暗中剧烈地颤抖着。
原来,失去母亲,不仅仅意味着失去了一份挚爱,更意味着,他在这世上,可能从此真正变成了孤身一人。
而那个名为沈沐阳的人,就像一面残酷的镜子,时时刻刻映照着他的失去和窘迫,提醒着他,他所珍视和赖以生存的一切,正在以一种无可挽回的速度,分崩离析。
父亲的天平,偏了又偏,早已不在他这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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