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年润从帐篷里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山林里传来布谷鸟和四声杜鹃清脆的叫声，伴随着聒噪的虫鸣。

意识回笼以后，他在睡袋里打了个哈欠，还没爬起来，就感受到了全身的涨麻和头上的剧痛，还有些反胃的感觉。要么是发烧了，要么就是有点其他什么病症。

他昨天没回家，还叫李司机送他来梨天园，好让他回顾家通风报信。

这下全家人应该都知道他昨天晚上在坟地里过夜了。他爸和他哥一定会觉得他很傻，脑子有问题，或者干脆是觉得他疯了。顾年润想到这里，没忍住低声笑了起来，没笑几声就发出一阵咳嗽，差点把肺都咳出来，咳完之后，他躺在睡袋里眸光涣散地看着帐篷的顶部。

内心有些悲凉。

昨天，是他哥哥顾北约的生日。

他昨天晚上应该回顾家的，其实他和他哥关系不错，他也想要回家，但最终还是没回，还选择了这样一种极端的方式来逃避。

为什么？

因为直觉，因为潜意识里的恐惧叫嚣着让他千万别回那个家。即使那个家里曾经对他造成过伤害的人，尸体都凉透了。

即使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想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

帐篷是收缩的，睡袋是充气的，就这两样东西，装在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里就能带走。顾年润把一切都收拾妥当，临走时，对旁边许美臻的墓碑笑起来，心里说了一句：“阿姨再见。”

至于为什么嘴上不说，因为他嗓子太疼了，说不出来。

下山的路上还有一点积水，顾年润头昏脑涨，步伐也有点沉重，走路的时候被打湿了鞋袜。

在昨天上山之前，他已经电话联系李司机让他今天上午九点来接他。现在已经九点半了，当顾年润走到马路上时，环顾四周，却并没有看见顾家的车。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事。

顾年润却因为没有出现意料之外的情况，心中的悲凉感更甚。

他大半夜有家不回，哥哥过生日还跑到外面过夜，这种事要是传出去了，确实有损他们顾家人的颜面。也傻得可笑。

但他的手机上没有任何一条消息，或者任何一个未接电话……哪怕骂他一句，斥责他晚上为什么不回家呢？哪怕直接把他拖进地牢里受罚打他一顿呢？哪怕……总之，任何处理方式，都不如眼下这种不闻不问的态度伤人。

即使知道自己在顾家算是几斤几两，但那也是他唯一的家。家里有他在这个世界上理应关系最亲近的亲生父亲。

他一晚上没回家，待在坟地，他的亲生父亲怎么会连骂都不骂他一句呢？

怎么会连司机也不让他用呢？这里荒郊野岭的根本打不到车，爸爸考虑过他如何回家这个问题吗？为了给自己的大儿子出一口气，所以就要让自己的二儿子步行十多公里到最近的镇上打车回去？

他爸……顾远胜，还记得自己有他这个儿子吗？

顾远胜现在一共就剩两个儿子了，为什么对他的态度还是如从前一样冷漠呢？

因为他不是Alpha吗？就因为他不是Alpha吧。他是Beta，就该受到这样的待遇？

顾年润想到这里，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嘲讽式的笑容，又呆愣了几秒后，才用手机给赵六发过去一条消息，接着在路边随便找了块空地放下帐篷和睡袋，最后疲惫万分地躺了进去。

“顾总！顾总！”

顾年润是被耳畔赵六急切的呼喊声吵醒的。

艰难地撑开眼皮之后，他坐了起来，头痛欲裂，声音也和被灌了哑药似的：“扶我一把。”

“好好……唉，你昨天不还好端端的嘛，怎么一晚上把自己搞成这样？”赵六说着，赶紧把他撑了起来，一路扶进车里，再去帮他收拾地上的帐篷和睡袋。

顾年润一上车就控制不住地闭上了眼睛，却因为头疼怎么也无法睡着。

赵六收拾完他的东西，上了驾驶座，“砰”地关上车门：“去酒店？还是回你那个新房子？”

“……顾家。”

顾年润嗓子疼，缓了许久，才惜字如金地憋出这么两个字。

“顾家啊，行。”

赵六只送顾年润去过一次顾家，就是顾年润刚回首都的那天。

在那之后，就再没送他第二次了。后来的很多次送他，即使顾年润喝酒喝得烂醉，也只是让自己把他送到附近的星级酒店休息。从没说过要回家，平常聊天也没听他聊起过自己家的话题。

作为一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中年人，赵六能够很明显地看出，顾年润和自己的家人之间有不小嫌隙。

给手机设置了导航之后，赵六把汽车开上了大路。

后面突然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老六。”

“诶，你说。”

“不回顾家，”顾年润脸色几近灰白，语气是和将死之人一样的平静，“送我回兰亭大学吧。”

赵六退了手机上的导航：“好。”

刚打算换个地址导航，却又听见顾年润说：“算了。”

——这个年轻人，现在情绪非常低落。

赵六轻叹了一口气：“顾总，您要是不嫌弃的话，要不，来我家吧。今天周二，我媳妇儿上班，儿子上学，晚上六点以前应该都没其他人。”

顾年润沉默许久，直到汽车开过长长的隧道，才轻声说：“好。”

赵六担忧地看了眼后视镜里的顾年润，那眼神真是空洞，和个死人似的……呸呸呸呸呸！他怎么能这么想！造孽了。

赵六，今年四十一岁。在社会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自认看人看事都是一把好手。

对于他和他的恩人顾年润之间的交情，他的评价是俩字：古怪。

要说俩人是拜把子兄弟吧，顾年润从始至终都不愿意和他透露有关他自己的哪怕一点事，很多时候，说出来的很多话，做的很多事，都给人一种假惺惺地在装模作样的感觉，要他办事的时候态度又高高在上，仿佛无时无刻不提醒他：他们之间是上下级关系，别想其他的。

可要是真有人敢对赵六说他和顾年润只是雇佣关系，没感情，赵六估计上去就是一巴掌：什么混账话！

他结婚、儿子满月，甚至岳父岳母寿辰，顾年润没一次不来，打的红包一次比一次多。除此之外，他现在住的房子是顾年润购置送给他的，他儿子读书也是顾年润找关系送进最好的班级的，甚至他老婆的工作，也是顾年润安排的。

他以前问过顾年润干嘛要对他这么好。顾年润回答他说“因为你是二虎最好的兄弟，他让我照顾好你。”

二虎，当年也是和大哥混的，是和他有过命交情的兄弟，几年前因为疲劳驾驶开大货车撞死了一个人，被撞死那人的身份背景好像还非常了不得，直接判了他无期。

二虎能和顾年润有什么交情？

这个问题他去探监时问过二虎，二虎也不知道，又不敢问顾年润，就这样在心里疑惑了好多年。

“嗡……”

兜里的手机毫无征兆地振动起来，顾年润拿出来一看，是顾北约打来的。

他连忙坐直，清了清嗓子，接起电话：“哥……”语气有些激动，声音却难掩沙哑。

“感冒了？”顾北约的语气很淡，但带着关心。

顾年润：“嗯。”

“还在山上？”

“走了，在车上了，我兄弟接我去他家。”

顾北约轻轻叹了一口气：“发烧了，也睡不着吗？”意思是问他为什么不回自己家养病。

“就是为了能在家里睡着才让自己发烧的，就是为了……昨天晚上能回去陪你过生日，”顾年润说，“可惜这两天一直没成功，所以我昨天晚上没回去。对不起啊哥。”

“李司机今天早上要去接你，爸不让，我机票又在早上，耽误不得，想找其他人接你，别人一听要去梨天园，就多少钱都不愿意去了。想给你打电话的时候，飞机就要起飞了，刚刚才落地。”

顾年润听着，心里好受了一点，鼻子发酸：“没事哥。我没怪你。”

“我也没怪你。”

听见顾北约的这句话，顾年润闭上了眼睛，这下是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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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周二回首都，到时候在家里见，行吗？”

顾年润努力平复呼吸，说了一句：“嗯。”

“你好好休息，别说话了，再见。”说完，顾北约挂了他的电话。

顾年润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清了清嗓子，对赵六说：“还是送我回兰亭大学吧，我哥刚才安慰我了，现在好挺多了。谢谢你啊六哥。”

破天荒被他叫了句“六哥”，赵六感到受宠若惊，说话时胆子也大了起来：“没事儿了就好，哎呀，你这个，你不知道，真的担心死我了，就怕你遇到什么事儿想不开了，万一有点什么，你让我年底怎么安安心心过年？”

“哪能呢，”顾年润自嘲一笑，“我要真是个想不开的人的话，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赵六听得心里一紧，觉得他的这句话颇有深意，没接话，心里琢磨着。

“对了，”顾年润突然问，“那几个人，解决得怎么样了。”

冷不丁说到正事，赵六语气也严肃了起来：“那几个人里面两个还在学校里上学，暂时接近不了，得等周末再下手。还有五个在外面打工的，四个已经和老张他们处成兄弟了，一个女人给之前安排了工作。还有一个离家出走的之前给他爸妈抓回去了。这个月以内吧，保准把萧少爷那小团体给拆了。”

“行啊，到时候，奖金少不了你们的。”

顾年润终于高兴起来，随即不受控制地闭上了眼，彻底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