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有段时间夜里为了他睡不着,翻来覆去的,他爱我吗,亦或是不爱。他的话语是含糊,并不晓得让我怎样煎熬。

或许有一瞬间是爱的,凌晨我们去坐渡船,没有几个人,零零散散的,我们单独坐在最后排。跳了一夜的舞,又是喝酒,又是在船上晃,被那温热腥黄的晚风一吹,反而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是醉了。两个人偏头一笑,心有神通似的,清楚对方此刻感受同自己一样。此时已称得上心灵相契。

如果那个时候他也不爱我。

我是不在乎当最后那个人。你知道的,有一类男人,他们同什么样的女人都在一起过,这个也爱过他,那个也爱过他,或许还有人想嫁给他。但他谁也不要,谁都说不知道他要寻一个什么样的,他拣到最后却娶了个平平常常的,并无一样胜过前人。

我是不在乎当最后这个平淡的结局。是的,人家会问,怎么是她呢。但谁在乎,他已经挽在我手里了,从今以后他就替我分担我的平淡。谁在乎旁人说什么呢,他们多少有点子嫉妒,而女人没有点受人嫉妒的感觉就不能活。

到了白天却还好,我向来只在夜里为他死去活来,一到白天,太阳光打在我身上,他就好像附在我身上的幽灵一样被打了出去。白天不见他的时候,我是很少想着他的,我还没有富贵到可以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想着爱情。爱情是项奢侈品,不是说笑的,我继父的母亲生了十四个女孩,家里穷得一根纱也要当掉,她们没有一个曾陷入过爱情,没有一个和我母亲似的跑去私奔。我母亲倒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曾经。

单身女人的事业是至关要紧的,年华浪费在男人最没有回报,我常和人这么讲。他至多给你一枚戒子,央求你今后继续服侍他,替他生儿育女,做牛做马。而你还感激他,因为他向你求婚,许多女人连这个也得不到。但倘若你浪费在工作上,你得到钱,还有尊重,还有自由。

道理人人都懂,可是人人都往第一条道路上走,就连我,自诩这么独立,也在夜里偷偷向老天爷祈祷,“让我嫁给这个男人,旁的我自己都有,什么也不求。”

“最近怎么样?”打火机弹的一声,玛丽燃起一根香烟,在我面前吞云吐雾。

我们两个坐在茶餐厅里喝咖啡,大中午的,我与这里的服务生相熟,让他给我的杯子里偷偷倒酒。

“还能怎么样。”我的神色恹恹,其实我的生活也不是真的乏味到没什么好说,只是我和玛丽没有那么亲熟,不过是偶尔在街上碰见,彼此都不好意思假装没看到。

“我倒有一件奇事,莉莉安和她男友,你还记得?”

我点点头,一对漂亮的年轻男女,两个人都有些轻浮。

“他们前些日子在谈婚论嫁了,都这么年轻,才二十一岁。”

我不以为然,出生优渥的小开二代,生活没有给他们设置任何障碍,他们只好自己找些事来为难自己,都是常事。不纠缠不扯皮,还不是一样会老,像我。

“那天莉莉安去试婚纱,叫了一大帮子朋友替她参谋,你晓得发生什么?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走进来,挺着个大肚子,指名要找新娘子?”

我探询地抬眼看她。

玛丽点点头,手中香烟在水晶制的烟灰缸子上磕了磕。一小截烟灰掉落下来,淌水一样,柔软的摔碎了。她又抬手喝了口咖啡,故意卖关子似的,她杯子里没有掺酒,也难为她要捱过这个漫长的中午。

“莉莉安身上还穿着婚纱呢,多讽刺。”她继续说,“那小姑娘,见了莉莉安的面,先叫声姐姐。我们都奇呢,这又不是旧社会了,谁还跟你三妻四妾似的称姐道妹,难道这姑娘找上门来想做小?结果后来事情搞清楚了,这位大肚子少女还真没叫错,莉莉安就是她姐,亲的。”

“莉莉安不是独女?”我问道,“我记得她前头有个哥哥。”

“你没记错,那是她爹在外头生的,连她妈都不知道。瞒了十八年。”玛丽停下来吸了口烟,头微一转,眼睛不转,仍盯着我,只有烟雾朝旁边吐出来。给我一个回味她故事的时间。

啧,狗血。

“电影都不敢这么演。”我说道,“太巧合了,观众不信。”

“谁知道呢,生活只有更巧合的。”

“那现在呢?”

“现在还能怎么样,莉莉安和她男友取消婚约,那男的死活不肯承认,在和她妹妹闹官司。谁想要私生女呢,本来要娶大小姐的。莉莉安的妈也在闹,闹着要离婚,她爸爸自然是不肯的,莉莉安外婆家里边富得很,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唉,可怜的莉莉安。”玛丽的语气是听不出半分同情。

“有什么好可怜的呢。”我也说,“我看整场戏里最幸运的就是她了。”

玛丽点点头,有烟灰缸不用,把半根未吸完的香烟使劲碾灭在桌子上,叫看的人都有股残忍的快感。“谁说不是呢。”她站起身来,拎过包,“先走了,你和乔其不要忘记请我吃酒。”

我摇头,“八字没有一撇。”

她不置可否的笑。

玛丽走了,我坐着不动,眼睛望着她刚才呆过的那片空气,活像个被负了心的人,盯着爱人从前常坐的地方,旁人看过去,不晓得我有多么依恋她。

她留下的半根香烟仍搁在台面上,无人来收拾,东倒西歪地像个晚年的妓女。我找侍者借来打火机,点燃了黑色的烟头,略抬起来,搭在烟灰缸上,于是它复又静静升起蓝色的烟,因为没有人吸,所以燃得格外慢。

打火机的声音是所有声音里最特别的,一听就叫人知道是它,别的声音都没有这种叫我认出的魔力。但我也会弄错,夜里有风的时候,阳台上空的衣架歪来斜去,同自己的挂杆过不去,那声音和它一模一样。叫我总疑心谁倚在窗口不停的点烟,是乔其罢,他总爱开打火机玩。一看即知是个浪子。

同乔其相识是在百货商场。商场可称得上我最爱的地方,地板光洁,气味芬芳,每个柜台都围住了一个美丽的售货小姐,笑意盈盈,待你如至宝。每个从家庭里得不到关爱的女孩子都该常往商场里跑,刚工作的时候,我领了薪水,就在那里全价一件一件的买大衣,草绿色的呢子,暗粉色的羊绒,我从来不等折扣的,折扣会损失衣服的美丽。

往男装区跑是因为要给我周末的男伴挑一件礼物。

周末婉儿表姐结婚,现在女孩子都时兴给自己取洋名了,但婉儿表姐还是婉儿表姐,她的外国上司也要拧着舌头管她叫赵婉。我常说婉儿表姐是二十世纪最后一个贤妻良母,她从小上女子学校,开家政班的那种,教你插花和打扮自己,拿的都是头等分数。那时候女孩子也流行出去读两年书,回来拿着学历,可作嫁妆。婉儿表姐去的是英国,学家务管理。

回来的头一年先工作,去外企做一份清闲的文职,等于昭告整个社交圈,赵家有婉在择偶。许多女人一辈子就工作这么一年,从她父亲家里过渡到她丈夫家里。果然第二年我们就收了请帖,男方是位极体面的外科医生,有自己的私人诊所,工作忙,薪酬高,刚好需要婉儿表姐这样一位既可以带出去社交,回来又能下厨房的贤妻。将来再养两个漂亮孩子,住郊栋带草坪的大房子,出入都有高级汽车代步,婉儿表姐的未来已经是可以想见的光明美丽了。我在电话里这样对姨母说,她笑得矜持,彷佛自婉儿表姐出生的那一刻已经看到了今天,所以收获的时候并无怎样狂喜,想想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我又庆幸我母亲当年是私奔了,我的童年虽然清苦了一点,没有父亲,只得一个冷漠的继父,好处是并没有人关心我的人生。我挂断电话,长吁一口气,逃过一劫似的,独立女性就是这点令人讨厌,她们瞧不起家庭主妇。

既然已经成年,再独自一人前去参加婚礼,难免有点凄凉。纵使自己不觉得,别人看着也替你凄凉了。最怕的是人人都这样想,人人都带伴,你一个人没有,想跳舞还得借别人的。我给所有认识的单身男士打电话,喝一杯?很愿意。说到参加婚礼,便无一人肯应承。

是了,现代都市男女们最怕参加婚礼,看着台上同自己年纪相仿的新人,不免要问自己,你的呢?不免要产生怀疑,此生是否真有人愿意同你走进礼堂。不参加婚礼的时候,彷佛就没人这么想了,人人都在花钱,只买今日的乐子。谁在乎能不能结婚,年纪到了自然大家都死了。

我好不容易约到一位,答应给他买礼物,又许诺请吃大餐,才终于请动贵步。我在男装区逛着,心想女子地位怎么越发倒退,沦落到求男人出来赴约会。老式女人绝不会有这种烦恼,她们都坐在绣楼上等着人来三请四请,男人们想带她出去,得先问过尊父。虽是这样抱怨,但心里不无得意,因为抢走了男人的活。

这是一个上世纪末的爱情故事,很短很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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