媵都千民营寨内,李义庆正与郑江河说着话。他们得知到朝廷欲严惩丛骓的消息,心中欢喜之余也不免疑虑。
郑江河按例给妻儿的牌位前拱上一颗还算新鲜的苹果,而后坐到李义庆的对面,听他继续说。
他们如今供着千百张嘴,储备的粮食早已不够吃,桌子上连一杯茶水都没有了。
“大哥,沈崇元不好对付,他这几日神不知鬼不觉地围困了我们的亩地,就等我们断粮后坚持不住只能向朝廷妥协。”
李义庆狠狠跺了一下脚,“叫我说,皇城里那群人都是一丘之貉,什么将军什么衙门,救老百姓时见不到他们,害我们这些老百姓他们可有的是阴招儿!”
郑江河未置可否,从自己衣袖里拿出一块潮湿的茶饼,劝他:“你在这怨也无用,去,泡碗水把它沏了。”
他把茶饼放到桌上,碎叶掉落下来发出一股清淡的霉味。李义庆有些好奇地瞅着这茶,问道:“大哥,你这茶是哪来的?”
他们现在连出去打趟水都费劲了,储存的东西也都吃得残渣不剩,哪里还能寻出茶叶来。
郑江河睨他一眼,回道:“昨日收拾库仓,在烧坏的锅后发现了这个。刚拿出来时全是青霉,拨了半天才弄出现在这样子来。”
“哦,是这样。”李义庆伸出两根手指小心地捻出几颗茶叶,放进壶里再倒上热水。
不一会儿茶香就混着潮气在狭小的屋内飘散开来,他把热茶倒出来一杯放到桌上晾着,同时又对郑江河说道:“皇城那边现又说要捉拿丛骓,照我看他们和太后党就是一伙,不痛不痒地甩出一颗弃子顶罪。”
“也不能这么说,皇上能把他的罪行公布出来正是要向李党开刀。否则在天下人眼皮子底下只治标不治本,不是徒遭议论?”郑江河这倒有些不认同。
李义庆无奈摇头,“大哥,你到如今怎还能对朝廷抱有幻想?”
“他们何时在乎过我们这些老百姓?多少次他们把坏事做绝了都能大摇大摆、有持无恐。你以为他们这次就不会把百姓当傻子耍吗?”他咂舌冷啧,“说不定将丛骓公知于世已经让他们觉得自己为百姓做得够多了。”
他嗓门不小,惊动起旧桌都跟着几许晃动。郑江河微蹙着眉扶平桌面,把不远的茶碗给够了过来。
“不说这个了,喝茶。”他拿起碗凑到嘴前轻轻吹着,刚要喝下一口时看向李义庆,问他:“你的呢?
只见李义庆讪然一笑,回句:“这茶还是大哥留着喝吧,我其实不太爱喝这种东西。”
郑江河顿下手,把碗又放回去。
媵都人酷爱饮茶,以前条件充裕时喝茶比喝水都勤,七尺壮汉出门可以不带铁铲但必带茶叶。
李义庆显然说的不是实话,但到底是他们喝不起也再没多少,他不舍得喝。
于是这碗茶就被径直推到了李义庆面前,“喝吧,”他说:“咱们不缺这一碗茶。”
“大哥…”李义庆看向他。
“快点,我叫你喝。”郑江河手往上摆让他拿起碗,催他道。
这碗茶水比他们以往喝的要泛黄一些,许是搁了太久又潮气甚重,闻起来也不比以往的鲜香。
李义庆双手捧起碗,向郑江河一举:“既然是大哥之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完,一仰饮尽半碗。
这碗茶水的滋味苦中带凉,品到余味还有些清幽。
李义庆舔了下唇,对郑江河夸赞说:“这茶不错,大哥也喝吧。”
郑江河点头,说了声“好”,李义庆便即刻起身为他寻出另一个碗,倒上茶。
斜阳穿进门窗此时正铺洒在他的后背上,暖光浸进布衣上的棉絮与补丁。
郑江河看了他片刻,然后闭目凝起神,长吁出一口气逐渐静下心来。
他慢慢等待着李义庆倒完茶坐回来,只是过到许久仍不见李义庆的动静,于是复又睁开眼,往前方看去。
“怎么了?”他不解地问。
只见李义庆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连声响应都无。郑江河觉得不对,便起身走过去。
“你是怎么了?”他拍上李义庆的肩,把他扳转过身来。
只是还未及他的反应,一口浓腥的血就直直喷到他脸上——!
“唔!…大……哥……”
血迷进眼的一刻李义庆吐出含糊的两字就僵直倒下,郑江河再顾不上其他,赶紧把他接在怀里。
“义庆!义庆!”他大声喊。
“……大哥,”李义庆七窍流血了不知多久,整张脸都给染成暗红。
郑江河眉目欲裂,看起来也丝毫不比他好到哪去。他全身抖得厉害,都无力扶李义庆坐下或躺到铺上,只能自己用手兜紧他的头牢牢地让他靠着。
“我在这,你说…”他嗓子绷得嘶哑。
李义庆瞪大眼睛紧盯着郑江河,双目似有无数话要说。他张开口努力发出着声音,手上揪住郑江河的前襟:“皇城不可信……他们吃人吃惯了…改不过来的……”
郑江河哽住一口,死死不涕出声来,可手抖得却再也瞧不清眼中的人影。
一滴眼泪掉在他的面上,沿着弧度再滑落而下。
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李义庆的双瞳一点一点涣散,最终只剩下气音在喉间不断发出,几个音节断断续续声音极微到最后再也听不清。
“大哥……若有来世…咱们还要……做…兄弟……”
直到李义庆睁着眼头却无力地往一侧靠去,手也啪的一声垂落到地上,郑江河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不!不要!!!”
动彻天地的嘶吼把荒野外的鸟都惊动到四处飞窜,不到片时就有人拿着铜刀冲进屋子。
“郑老大?”来者刚上前几步就看到慢慢转过头来满脸是血的郑江河与倒在他怀里的李义庆,瞬间脸色煞白。
被打开的门涌入凛冽寒风,顿时把屋子里的纸张吹飞,盆碗吹倒。
郑江河面上的血与泪转眼被冻干,鬓角与胡须上的血凝结成了块,随风敲打在面颊一侧。
极轻的力道在此时就像万千高山惯进心窝,砸得他胸口一闷,随即干呕一声,也吐出一口红血来。
陆续进来的人接连被眼前的场景所镇吓,滞在原地皆忘了言语也忘了动弹。
直到郑江河抹上一把脸,露出被暗色覆住的冷目,扫向众人,才让所有人从惊惧中找回神智。
“组织所有人备好武器。”他命道,气息是前所未有的决绝与冷酷:“随我杀光媵都所有官衙,一个都不许放过!”
……
草木横苦天色阴沉,十几个军棚顶上的旗帜被刮得飞乱。
士兵靠在火把前取暖烹水,冻红的鼻头里流着涕,他们用袖子粗糙地抹了一下,继续搓起手。
“沈将军,咱们这样要围到什么时候?”进水时一个上位士兵向沈崇元问道。
沈崇元接过他手里顺带烤热的梗子,放嘴前吹了吹回答:“再等个三四日吧,他们撑不住会自己出来。”
“还要三四日……”士兵抿了下干裂的嘴唇,咕哝着:“我们何必不直接冲进去镇压他们?那样多省事,也不必在这里受罪。”
他语气似是商量,内里还藏着点恳求。本来是想劝劝将军尽早进攻,却不料惹得沈崇元立时就厉色起来,斥道:“我都没嫌苦,你抱怨什么?”
士兵闭上嘴不敢再说话,沈崇元瞪着他,怒喝:“我们是大尚保家卫国的军兵,捍卫的是家国山川,保卫的是黎民百姓!你们倒好,不想着如何守卫国家,心思全用在如何算计百姓上。”
他凛声冷厉喝:“百姓纳税养你们做何用?他们还不如去养条狗,起码狗还知道在危险时保护喂给他吃食的人。”
这话骂得难听,使士兵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他半天张着嘴,最后没敢把话顶撞回去。
而就在这时,将领倏然疾步上前,面色凝重地抱起拳:“报将军,郑江河率众与我等在外围打起来了。”
沈崇元皱起眉,把梗子放到衣里就站起身来:“他们来了多少人?”
“回将军,足有千人。”将领答。
千人,郑江河营寨里统共就三千余人。
这样便近乎是大部分都出动了。
沈崇元感到惊异与蹊跷,他并不觉得郑江河是个举止激进或行为鲁莽之人。现今这样贸然进攻,总觉着违和与矛盾。
“他们那里发生了何事?”沈崇元问。
将领抱拳低首:“末将尚未得知。”
“罢了。”沈崇元看他一眼,轻呼一声,“命众兵能抵则抵,除不得已不许大肆伤人性命。”
“是。”将领与士兵领命退下,在风中踏出萧萧之声。
沈崇元挂起腰间战刀,同他们前往的方向赴步而行。
他有心护郑江河与千百义民,可刀剑无眼,谁又能确保不造伤亡。
他们都是大尚国的子民哪……
拔刃时刀鞘悲戚轰鸣,一道银光飞刺横扫,在无数痛喊与马鸣声中,只见将军目欲滴血,紧绷的唇青如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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