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第 159 章

自福禄宫回到政华殿,景玉甯卸下了一身厚重盛装,露出贴合腰身的薄衣,身上的细汗透过衣衫沾上过堂风,一阵星许寒凉掠过。

赫连熵从门口走进来,见他穿得如此单薄当即就皱起眉跨步上前把他给抱起来,颠在怀中。

“这都什么季节了,怎得这般不注意?”责备的话语响在耳边又温柔得像是哄诱,“朕让御膳房做了九盏不同的糜羹,等你回来一起尝尝,刚好暖一暖身子。”

男人边走边说,把景玉甯一直抱至垫满软枕的宽椅上才轻轻放下。

一件暖和白银的裘襟旋袄披到了身上,赫连熵为他把领部的扣子按紧,然后坐到妻子的身边,帮人把掩在里面的青丝一一捋出来。

“陛下还未进膳?”景玉甯由着他动作,看见宫人排列整齐地手捧膳食端到桌上,有些惊讶地问。

“对啊,”赫连熵点了点头,弄完了头发又握上他的手指,直到把冰凉的指尖捂热了才放开,“你独寻太后,朕便在这等你,膳总该一起用。”

景玉甯抬眼望向男人,一时不知要说什么,没过多时摆上来的瓷玉碗就被盛上色泽鲜美的鹿肉芪枣汤,赫连熵自己未动筷,倒是先来喂他:“尝尝这个。”

碰到唇上的汁水散发着枣与鹿肉的咸甜,暖热的味道嗅进鼻间香味迎面,景玉甯就着男人举上前的勺喝了一口,清香的鹿肉与红枣中合得恰到好处,白汤正浓肉味软嫩。

“如何,还喜欢吗?”赫连熵把勺放进碗中又舀了一口。

景玉甯抿下唇中的余味,回道:“谢陛下,臣很喜欢。”

听他如此回答,赫连熵牵起唇,又无比殷勤地喂了起来。当他手拿勺碗亲自喂人喝下大半后,景玉甯终于偏头躲了一下,而后从男人手中拿过膳具。

“陛下也用些吧。”他以帕拭唇道。

早时的情形惊惨瘆骇,他们心里其实都明白现下是吃不进什么。不过为了每日不间断地滋补调养景玉甯的身体,赫连熵还是循循善诱地变法子哄他用食。

这顿膳用得比以往都长了几刻,从汤羹到饭菜,在赫连熵的软硬兼施下总算是让景玉甯或多或少都吃了一些。

大监此时与景怀桑去到刑部,留在宫中服侍他们的便剩下了陆齐他们。

赫连熵大手一挥,叫人都退了出去,自己扶起景玉甯,让他卧坐到内殿的塌上。

“您一早便知宰相不会与李群联手所以才引出了这样一出戏。”落座后,景玉甯开宗明义地言道。

他此时未称景怀桑为家父,而称其为宰相,赫连熵暗晦一笑,熟练地解下盘于他头上的凤簪。

“宰相与李党本就是两路人,何来的联手。”服侍景玉甯躺正,帝王卷起他腿上的衣料,双手抹上草药娴熟地按上去。

膝上的凉爽弹指间就化解了双腿先前的僵直,景玉甯后颈靠上高枕,眉眼细细端量着帝王。

“为了一个丛骓,李群最终把自己也搭了进去,难道他就不觉到得不偿失?”

药味的芳香在两人之间散开,三青叶独有的气息冰凉而醒注。

“他当然是得不偿失,”赫连熵拇指揉过他的膝骨,在穴位上用手指的关节按摩。

“不过有的人一旦站久在原不属于自己的高位上,**就会如暴食膨胀。他们自以为天子不过尔尔,头上一顶乌纱帽就能睥睨天下。”

帝王星眸挑然,讥刺道:“朕让他填饱肚子,给他这个胃口,等到他吃得撑到不能再撑已然忘记了自己有几分肚量时,只需一根针,肚皮也就炸开了。”

李群何至为了一个三品丛骓自毁前程,只怕他一早就落入在了赫连熵的棋局中。

被孤高架起的权臣把叠摞而上的木枝当成了自己屹立不倒的双腿,在帝王的眼皮底下把两方力融汇接连。

他以为自己站得够稳,殊不知那些被他兴高采烈埋进腿里的木枝不过是帝王安下的火药,一把篝火,便连同他的身子一起焚烧尽燃了。

男人手中的腿往里轻微地缩了一下,“陛下深谋远略,令臣叹服。”

“只是这些说到底也是大尚国百姓以泣血堆砌而成。”

填饱太后李群李党何以是金银财两那么简单,他们手上淋满了杀戮的稠血,吃下的是活生生的人肉。

“朕这个帝王一直做得身不由己。”赫连熵唇角一闭,暗影埋在深邃的五官中。

经此一役,李党翻身难矣,以太后国舅为首把持朝政的局面也将由此倾注到赫连熵的手上。

自他登基以来朝政治国行事不断,凭景李两家乱政相持而久,由今却以皇权归位收场,不可不谓大获全胜。

可是在这乱世中斗来的天下权势,于王于民又何来输赢?

“太后其实…”景玉甯言语在口不知如何诉明,好在赫连熵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

“朕知道。”男人体贴入微地把按揉好的右腿裹上一层薄布,“以母后在后宫几十年建基的威势,若真想要朕的性命便如探囊取物。”

“朕其实也想过,这些年间藏在暗处的布局她虽不明全貌但也未必全然不知,只是最终没能下得去手,或许还是顾念了那一点母子之情吧。”

景玉甯听他说着,双手十指交握,闭起唇没能说出宽慰男人的话。

他与赫连熵在亲情这一方面实在相疏甚远。

纵使景家城府极深内里也是风波不断,但无论是爹娘还是姐兄都待他极好。所以他从不会在家人面前每言一句都先需三思,那些曾经让他感到的苦恼如今想来也不过是逃脱潜去贫民窟的责罚与娘亲焦急的责备。

往事一幕幕映在眼前,当想到自己尚在与娘亲兄长任性之时,赫连熵已是沉浮在后宫与自己的母族布下种种交织对弈,心绪便极微地为男人感到酸涩起来。

“她原也是可怜人,被伤得太深,最后连同自己也失去了。”青年轻叹一口气,沉声道。

“乱世中谁人不可怜。”赫连熵不以为然,取下龙冕的黑发高旋上盘束于发冠,银白的卧龙隽刻得呼之欲出,一把亮华横簪衡在中央,俊雅且利落。

“朕曾以为神赋王权是天子之命,唯有落到了自己身上,才知这世间事事不易。”

帝王苦笑一声:“朕在朝中唾弃李党饮血食肉罔顾人伦,可搁到自己身上又何尝不是踩着这些子民的血肉,天下兴亡,终是他们最苦。”

指腹揉捏在膝骨之上两寸,景玉甯稍感酸痛,很轻地“嘶”了一声。

赫连熵把力道放轻了些,仍是慢慢地揉着这个地方。

“好在宰相识时务,以后他若能安稳地辅佐于朕,也未定不能从乱世成就一番佳话。”

此言试探多于赞赏。

“那陛下又是如何确定今日宰相不会同李党联合逼宫?”思量几番过后,景玉甯还是把话问了出来。

即便他心中知晓种种理由与答案,可多少还是会忍不住后怕——

如若景怀桑与李群率先合作,以先取帝王之位为目的再另行划分,那赫连熵的算计就等同于把身家性命交予在了他人之手,此举并不像这个男人一贯的作为。

赫连熵瞥他一眼,见人神情正色稍许,点头答道:“因为他把你留在了朕的身边。”

景玉甯闻之一惊,双眸无意识地眨动了两下。

他很清楚帝王这句回答并非是指他与景怀桑多么父子情深,而是意欲深为。

难道他先前知道了景怀桑准许他与沉风铭共赴襄国之事?

景玉甯顿时紧张起来,喉间细微地吞咽一声。

“想什么呢?”男人把按揉完的纤白长腿如适才一样细致地包起,然后折身去擦洗双手,回来坐到床榻上把景玉甯拥进怀中。

青年心虚地闭上眼,顺从地被按进属于男人独有的龙涎气息中,只呢喃了一句:“没想什么。”

赫连熵瞅着他,拍了拍人一边肩膀,而后把被褥拉起盖在了二人的身上。

……他还是想要离开。

男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心下一片寒冷凝冻,他将人抱得更紧,把头埋进妻子缠萦檀香的脖颈处,深吸起里面的淡香。

玉甯,你从来也不知道。

自你来始,其实比起什么乱臣逼宫,母子反目,唯有让你走,才是真能要了朕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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