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李党倒台,一连数月清政,曾经那些见不得人的账目被一一翻出,一时间天下哗然。
赫连熵接连几日亲赴都察院与刑部观案,在司礼监与宰相的共力下一切算是进展顺利。
景怀桑与祁梁都是绝顶聪明之人,二人肩伴笑展成虎,从审案到抓人再至上交皆无一处得以指摘。
但由于李党脉络诸多又牵扯至大尚国各处根基,致使危大于利的趋势渐显。
在无奈与权衡之下,赫连熵只能严其首而宽其尾,大事虽台面严惩,但对其中琐碎之关联也只得依势收放。
因此当下便如同帝后先前收复国相一般,以用人为主而杀人次之。虽于情不尽人意,但这已是现今唯一尚佳之选。
这一日,白乌密密铺遮天际,梅枝划风携引幽然。
皇城界边一处清雅亭台中卷纱轻撩在风中,内室扑萦着毛尖的茶香,暖烛俯照在门桌。
景玉甯正披散墨发,青丝在微光中如流如萤,雪衣绸缎上几朵梅花一点而红,黑白间素雅相衬,宛若一位仙子,不染一丝凡尘。
他双手把盏,浅尝一口茶香,向对面的人轻声问道:“黎兄近日奔劳,身体可还撑得住?”
淡茶摆于身前温烟漂浮,岳黎颔首,答:“如今朝堂扼扫奸佞,李党已入烟消云散之势,我的身子倒比以前更精神了。”
眼前的俊朗男子褪下一身肃穆官服,只着夫子布衣将头发绑进条带中,他双眼之下虽隐隐泛灰,但面色仍显荣光,确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样貌。
景玉甯欣慰地笑了笑,对他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一些事也总算有了了断,只要心能放下,一切就都豁然了。”
“好人常直道,不顺世间逆,恶人巧谄多,非义苟且得。”岳黎转了把跟前的盏,诵出这句诗。
他认真地看着景玉甯,后而陈言:“其实,我真该谢谢你。”
这声谢中蕴藏的东西太过沉重,景玉甯鼻尖稍许泛酸,吸了口气后淡笑着回他:“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上苍应其因果,吾等不过子待时机。”
岳黎弯起唇把茶盏向他高举了下,随后一仰而尽。
他们之间许多时候不需言语,一眼便能明了。
饮下半盏茶,岳黎把话转回到了朝局上,陈述出一句:“李群应该活不过这个冬日。”
景玉甯挑目一笑,明知故问:“黎兄何以见得?”
岳黎睨他一眼,捻起一颗葡萄在指间,“乱臣贼子在哪个朝代都活不久,更何况是这个祸乱天下的皇亲贵胄。”
“他们在大尚根基太深,即便现在不除,将来也会成为威胁,到那时,夜长梦多不说,更不如现在来得顺水推舟。”
李群举兵谋反无疑是罪无可赦,即使当时将他就地正法也合乎情理。景玉甯对于赫连熵临改旨意的作为在后来也有多番思考,心下得出的一个答案让他却不欲细思。
“陛下的考量我也不是每回都能猜得出。”他垂下眸,最终没有把真实所想告知岳黎。
“王彻在媵都还好吗?”他继而话锋一转,由此问道。
岳黎见他不予作答便也不再追问,回答:“他一切都好,王彻做事踏实人也正气,到了媵都那穷山恶水之地,总能让他学到不少东西。”
“相伴而行的是萧越之子萧昂泽,与这样的官户子弟共事,只怕王彻要受些委屈了。”景玉甯抚了下袖子里的绸缎道。
“王彻是你亲自引荐,他国相之子还敢犯难不成?”岳黎笑着摇首,说:“况且萧越是何许为人你我也都清楚不过,而今他是捉襟见肘地夹起尾巴做事,还哪来的胆子敢去得罪你的人?”
岳黎口中不饶,瞳眸内更是掩起几分厌恶。
景玉甯心里清楚,当年岳康之案虽为李群与丛骓一手策划,但萧越那时身为李党中人又充当了什么角色?
岳黎孤身一人求告无门时也曾跪倒在国相府的门前,穷途末路的少年倔强地看着那扇冷硬的门墙,耳边响起着恶毒的羞辱之语,就算十几年过去,也纵然不会忘记。
“萧越是个聪明人,但他聪明得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景玉甯羽睫微动,不缓不慢地评价:“到最后也就不聪明了。”
岳黎了然一笑,把手里的葡萄剥了皮吃进口中,咽下后瞅着他说:“我还以为你会用他去对付阁老。”
景玉甯一听,倒也笑了,“萧越哪里够用,我倒是希望大尚国的权臣能都如他一般。”
巾帕沾去手上酸甜的汁水,岳黎从盘中再拿一颗,脱口朗声:“大尚官府常有言道,好斗善武,李氏哉。能言善辩,阁老哉。上达天通,司礼监。用人之能,宰相也。”
听着前几句景玉甯还打趣地觉着有理,可听到最后一句,他眉心颦蹙,脸色微变:“这些是你从哪听来的?”
岳黎耸肩,漫不经心地道:“官场上的闲话,一留心便听到了。”
景玉甯正起神色,抿唇不语。
他看得出岳黎在故意点他。‘用人之能,宰相也。’这话乍一听没什么,但往细一想却处处令人不寒而栗。
景怀桑作为大尚国之宰相,身赋用人之能必不可少,可这话一出就变了味道。
景玉甯心底淌过一阵不安,他原本以为通过李群的这一场逼宫父子二人终于能走得更近一些,可直到现在他们反而是越走越远了。
“你今日来,是奉了上命。”半晌,景玉甯眼神幽冷地断言。
“皇上想借你之口告诉我什么?”
岳黎咬上葡萄的动作一顿,汁水沿着他的手指滴到桌面。
景玉甯太过聪明,仅凭自己那点演戏骗人的伎俩哪里能瞒得过去?
良久后,他长叹出一口气,点了下头,如实陈言:“是圣上准我前来的。”
若未得帝王谕旨,那样霸道强势的男人又怎会容许别的男人看见自己心上人这副松雅的美状?
恐怕醋极之下连他一起诛杀也非做不出来,岳黎不禁腹诽。
“有些话…”他斟酌着措辞,“圣上认为命我转达会比他说更为合适。”
景玉甯稍稍立起前身,淡道:“洗耳恭听。”
他这副看似平和的样子让岳黎接下来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以二人同窗多年的情谊为础,岳夫子又怎会看不出眼前的青年已是不悦至极。
可圣旨既下,他总不能有违君王的命令。
于是三番紧思后,他只得启唇道:“圣上为君思虑多注于国家与朝政,从前他以一人之力恶斗权臣,后又继决策推行帝后同朝,与你合力抗敌才有今日一新之局面,从深宫至天下他不可不谓一代明君。”
布衣在微光中莹莹闪动,岳黎认真地对景玉甯说道:“他想告诉你,大尚国需要你,他也…需要你。”
想起在来之前被赫连熵密召入殿时的情景,帝王未说出任何一个字的私情,但从男人的眼中他依然能看出掩藏在深处的卑微祈求。
这不禁让岳黎心中感到一阵沉重。
当帝王栽进爱情中甘愿服输,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我不知你与圣上曾发生过什么。”岳黎纠结着用词,谨慎地继续说道:“可我还是想言一句私话,作为一个旁观…局外人,我看得出圣上对你是用情至深的。”
他不擅长情爱方面的言辞,只能尽力不去将话说得太过生硬。
只是尽管如此,景玉甯还是被他这番话刺到了心。
绝色无双的青年从冷目转到锐利,齿贝里吐出的话透出嘲讽意味。
“黎兄说不知我与陛下发生之事,既是不曾知晓原貌又何以得此评价?”
他漠然的姿态看不出几分苦楚,但岳黎仍是听出了他声音里难忍的痛。
“陛下的意思我知道了,有劳你代他向我道出这些。”景玉甯一笑而过,没再多说什么。
岳黎张了张口,几度欲言又止。
“我确是没有资格论断你们之间的事情,但作为莫逆知己,我所盼愿的不过是你能安好。”静默了约莫半柱香后,他如是坦言。
景玉甯眉眼轻弯,其中却尽是苦涩,“入宫前我从没有想过,原来与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相处竟是这般煎熬。”
垂散的长发如浓墨倾泻,在纯白的美景内晕染而开。
岳黎看着他心中不是滋味,几息中敛起眸沉言:“可你是大尚国的皇后。”
景玉甯听着苦笑一声,眸中映出些许润光,指腹一拭就给抹去了,“是啊…我都是皇后了,还能妄想什么呢。”
他极轻地闷哼,低下了头不置可否。
“圣上对你一片情深,这点我看得出也体会得到。”岳黎饮下一口毛尖再言。
相较于天下,真正离不开他的,是一个叫做赫连熵的男人。
男人甚至连是他把沉风铭的扇子交到了景玉甯手中都一清二楚,故而不惜以此做出威胁。
这个男人什么都知道,可最终为爱——留出了余地。
“大尚国方有起色,仍有数以千万计的百姓民不聊生,王彻寄来的书信里详写了媵都的种种情形。你总说国难临前何顾私情,那现今自己又该作何抉择?”岳黎把几封罗列在一起的书信拿到了桌面上,往景玉甯跟前一推。
纸张散发出卷墨气味,劣等的枯墨即便晾干闻起来依然刺鼻泛苦。
景玉甯展开书信,上下一句句读着熟悉的字迹,十指逐渐攥紧成拳。
王彻的文记是他亲自教出来的,里面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犹如将凄凉的画面映在眼前。
岳黎说得不错,扳倒李党不过是开局,而对于大尚国子民之安危,仍任重而道远。
……赫连熵选的人不错,这世上应是再没有人比岳黎更清楚他心之所痛与身赴志向。比起那些情爱,唯有将百姓之悲**裸地摆到他的面前,才能够让其动摇,自惴难安。
“你不要以为圣上是在用宰相和天下要挟于你。”岳黎后而斟酌开口,对他道。
“难道不是吗?”景玉甯的目光从信中抬起,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冰冷。
“负了他便是有负父母、有负天下。”动听的声音伴随细微的银针,“可谁人又负了我?”
泪水砸在信纸,又渗过落进衣衫。青年身形微抖,眼尾颍红得如同夜霞前最后一片淙潺孤云。
“天下……我也只剩这天下了。”
好人常直道,不顺世间逆。恶人巧谄多,非义苟且得。出自《择友》唐代,孟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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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第 16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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