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宫。
白日里金光璀璨的匾字在黑夜中呈现出冷清的斑白。
赫连熵来到大门前,抬起首看向上面这三个字。
记忆中,这是多年前太后亲自为湘容择的宫羽,说是宫中似繁花星辰的无边深海,只做承乾温花总有谢败之时,愿她能做一轮夜中明月,不沉欲海不畏霜唏。
可如今看来,这霜月二字彰显出的不过是此景的凄寒与阴卮,当真无不恶意。
冬季独有的冷潮空气洒向面颊,从眉眸到鼻尖冻得肌肤近似薄冰。
大门在片时发出“吱呀”几次长声,两扇红门同时打开,迎面疾步而来的是多日未见的湘贵妃与她贴身的宫女杞鸢。
女人衣裳单薄,发冠金簪扎得很是简易,像是歇下后又被唤起,连一件棉衣都未来得及披上。
“皇上……”湘容见到赫连熵,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跪在他的足前哽咽:“您许久不来见臣妾…也不许臣妾去找您,臣妾在这宫中都不知要如何活下去了……”
哭诉的声音透出女人特有的娇媚柔弱,如垂柳扶风尾叶飘落,听得天下男人应是无一不心禅一动。
贵妃卸去了平日里高傲艳丽的浓妆,未加华服与珠光宝气的修饰使秀发垂于腰间,由此多出了一份清澈易碎的美感。
只是帝王双眸凝着她,却再欣赏不出任何美丽来。就连看在别人眼里楚楚可怜的泪水也再激不起从前的一丝爱怜与呵护的心思。
……这是他曾经挚爱的小美人啊。
赫连熵心底不免泛起一阵伤慨。
青夜宴的一切仍旧历历在目,可面对眼前这个女人,竟是再也重现不出那年河畔采莲、夜下述论的场景,就连那晚圆月映照在湖心上的朔白月光也已失去了夙昔的纯色。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对湘容抱有期待与帐然?
帝王负手站在原地,努力思索着一个答案。
许多画面从他的眼前闪过,从幼时到少年再到而今,一切蚀骨、朦胧、浑噩过的,好似都只在景玉甯来到他的身边之后才染上了色彩。
而在不知不觉间,沁人心脾的水仙将纯净的香气环绕在了他的身上,似暖水浸淌在溪底的细石之上,呼吸之间便取得了男人所有的视线。
自此以后,帝王的眼中再走不进世上的任何人,暮日的束光拢起一片辉晕,把那朵水仙照在了唯一的华芒之中。
“扶贵妃起来。”半晌赫连熵对湘容身旁的杞鸢令道。
杞鸢抹了把与湘容一同哭湿的脸,答了声“是”,便小心翼翼地抚上贵妃的胳膊。
两人在站起身时湘容双腿一软崴了脚,身子倾斜着痛吟出一声并单手悄悄挥开了杞鸢,往男人的方向倒去。
她全程的动作被赫连熵看在眼里,自然也识破了她的意图。
只是这次他不再如从前般顺着女人的小心思默许她扑进自己的怀中,反是后退了一步,让身旁眼疾手快的侍卫上到前,规矩得扶住湘容摇摇欲坠的身子。
这一刻,女人眼底映现的是说不出的酸心与失望。
“进去说吧。”赫连熵从她身前擦过,率先走进了大殿。
熏香的白烟腾生起迷雾,与大尚国大气磅礴的香料不同,襄国的名香总是浓而烈艳,照旧是贵妃一直以来嗜爱的味道。
湘容跟在他的身后,见男人坐在正殿的主椅上,她停下脚步,让杞鸢退到殿外,只留自己一个人规矩地侯着。
“熵……”她轻声唤道。
“湘容。”赫连熵看向她,打断了女人接下来要说的话。
帝王摆了下手,指到离自己不近不远的座位上,低声:“坐吧。”
湘容抬起头,神色深沉地看着男人,半晌转过身,坐到了赫连熵所指的椅子上。
她薄纱的长裙覆在地面,镶金藤花雕的精致烛灯燃起数道橙光,在浓香的燃烟中宛如朦胧的月色。
“朕这次过来是有事与你说。”赫连熵开门见山,连一口茶都未许服侍的宫人端上来。
湘容谨慎地观察起男人说话时的神色,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心底油然而生使她惴惴不安。
她蜷起手指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第一反应是景玉甯终是毁了约,告知了帝王当年的真相。
冷汗从她的额头与背脊冒出,染湿了额前的发丝与薄衣。
贵妃实在被恐惧支配了思考,因此并未往深处意识到:倘若赫连熵真知晓到她不过是青夜宴的冒充者,恐怕就不会如此心平气和地来霜月宫与她谈话了。
见湘容不甚反应,赫连熵由是再道:“这些年你矜矜业业服侍朕着实辛苦了,宫中人心险恶,生存何其不易,朕与你从幼时初识到而今也算是一同走了过来。”
赫连熵口中“幼时初识”让湘容整颗忐忑的心得以悄悄缓下,她心中无处宣泄的委屈顿时随起男人的声音似敲响的扇门在打开的瞬间涌进无边浪潮。
“…熵,您多久没有叫过臣妾容儿了?”她哽咽一口,终于说出了见到男人后的第二句话。
这句话被她软媚的语气说出来,仿佛埋怨甚微而更多是难掩的期待。
只是在漫长的等待中,坐在主椅上的赫连熵只是看着她,良久没有说话。
湘容从期盼到如坐针毡,继而不知所措起来。
她心里开始不停地胡思乱想,以为这样的请求太过唐突触怒了帝王,正当再欲开口请罪时,男人沉下的音调才从薄唇内吐出,冷漠的话语把湘容的心都冻进了冰窖。
“以后不会这样叫了。”男人不留一丝情面地言道。
湘容呆楞片晌,美眸中带起悲怨,后而再问:“是因为皇后吗?”
她问完,自己便如自嘲般地笑了出来,旋即落下泪水,湿痕挂在面上凄凉而冷矣。
“您爱上他了。”
失去朱脂涂抹的双唇浅得近如无色,嘴角不易察觉的细微拘挛像是心中难忍的啜咽。
赫连熵在女人问出这句话后垂下黑眸,许久,正色而深情地道:“是,朕爱他。”
这个回答正如给了湘容一个残忍的审判,让她止不住内心的嫉妒与悲痛,最终嗓音尖细地瀑出彼此所剩无几的余地:“爱到哪怕他心里的那个人不是您,您也义无反顾地爱他吗?”
赫连熵闻之面色立马变得阴戾起来,“这是我和他的事。”
说完,男人抬眼扫向她,冷得不带涓滴情感:“你又是如何知晓?”
他问的不是湘容如何知晓他爱景玉甯,而是景玉甯感情中沉风铭的存在。
湘容的胸口犹如被插进一把锋利的刀子,刺得她痛不欲生,随之而起的还有类似报复一般的恨意。
“太子殿下与您争人,又怎会藏着掖着?臣妾作为曾经的襄国公主,知道这样一段情愫也不为过吧。”她拭起面上的泪水露出一抹冷笑,同时把手中的刀子也刺向赫连熵的软肋。
赫连熵果然被她所言中伤,眼神立时如形般狠狠剐向湘容。
“朕看在幼时情分,不忍杀你,你若再敢诽议皇后,朕绝不留你性命。”这是帝王给贵妃下的最后通牒,厉重的声音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仪与震慑。
而湘容却在此刻不以为意地轻挑眉稍,只觉一切都是无比的可笑。
——瞧,他爱的始终只有年幼时那个少年,而自己这些年的付出与爱意在男人的心里仍是没有留下哪怕一滴渺小的痕迹。
“哈哈哈……”她笑得惨痛,这么多年她一直活在恐惧与嫉妒中扮演着男人心中所爱的另一个人,用历经过沉痛与沧桑却依旧执着燃起的爱意换取男人施舍给她的一点点情分。
这点看似不多的情分,却是滋养了她全部生命的土壤,是她在被母国杀死后仅有的一次重生。
她付出了那么多,诚惶诚恐了那么久,最终得到的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结果?
女人不知是哭还是笑,面容狰狞而充满了怨妒,她笑完嘴巴依然张开着,肩膀抖得如残风下的寒苗。
赫连熵不解她为何会变得如此悲怆,可在没有了那星许的爱意之后,帝王即便不明白也不再有兴致去过多思考有关这个女人的任何事。
他站起身本要走人,但在离近湘容之时,小美人的画面又无数次地浮现出来,让他本已冷硬的心不得不软化了轻细一角。
“朕以后不会再来此地。”他侧首对湘容说道,“你若能安分守己,便依然是贵妃,朕不会在用度上亏待了你。”
湘容听他这样说着,也从椅上站起了身,走到赫连熵身旁,抬起头用哭红的双眼看着他,一字一句重复起许久前男人许下的诺言:“您说过……无论您将娶谁为皇后,您都只爱臣妾一人。”
在盛怒与仇恨爆发的下一刻,她竟又是如许的卑微。
赫连熵顿足须臾,已然是忘记了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
他滞足片刻间又抬起步子,自湘容的身前走过,只留下一句轻得毫无情感的五个字:“是朕食言了。”
言毕大门霎时敞开,徐徐夤夜中寒风刮进殿内,吹洒在湘容的长发与面上,然周身的冷意却再不及冰冻于心的三尺之寒。
帝王残酷的背影印记在女人的双眼中,本是无风之日尤今却掀起了枯凉与萧瑟,湘容一时无力,跌坐在了地上。
杞鸢向离开霜月宫的赫连熵行完礼便从门外跑进来,焦急地想要扶起她,可无论怎样搀扶,湘容都如同丢了魂一样跌落在诺大冰冷的石面,像是化作一朵开败了的花,而容貌却依旧美丽着。
现下此夜,繁星当空与月光平霁,女人空洞的眸中回想起自己曾在被襄国灌下药后苏醒的一夜中,在漫天的星空下坐了一个晚上。
那日的夜空真是漂亮,美得星海成仙,银辉璀璨。
可自入宫以后,那无数的繁星就再没有一日来过她的霜月宫。
也许今夜她应该出去再看一看,那些星辰许是终于又会来寻她了,温柔地祭奠她再一次的死亡。
而这一次杀死她的,是她毕生唯一深爱过的男人。
沉黑的发丝掩盖在她的耳上,烛照中明明碎金,低首时弯耳如新月从乌云中显现。
似残星利月,却也花下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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