銮熙宫正殿大门被慢慢地关上,内中一时寂静如丝,只能听见王彻的啜噎声。
他用袖子擦抹面上的涕泪,奈何泪水越流越多,沾湿了整个袖摆与手背仍是止不住。
景玉甯抿起唇看着他,面对久别重逢的好友,他的眼眶也逐渐发热。
“宁先生,我终于…再见到您了。”王彻哽咽着说,他鼻头发红,眼神牢牢地凝聚在景玉甯的身上。
青年身穿淡水色翟衣,上面金丝萦绕,纹路呈现出一只尊贵的凤凰。
他墨发梳起,扎成高高的一束马尾,鎏金冠固在玄顶,中间插住一支咬珠凤簪。
姿态典雅,极具气度。
王彻想起早前小清的话,‘听闻皇后容貌倾国,有沉鱼落雁之姿,闭月羞花之貌。’
他用力抹把眼睛,把那些朦胧视线的泪水尽数揉出来。
只用一眼,他便懂得了岳夫子言中的含义——在皇后的面前,任何夸誉外表的赞美之词都显得黯然失色。
他的美不止外貌,更在骨中。
“我一直很想念先生,在私塾时,后来到楹都…每每想您,就会落笔书信,可写完又不知该寄向何方。”王彻再度抹去面上的湿漉。
景玉甯向他抬起手,陆齐几步行来,把王彻从地上扶起身,带到殿中的上座。
“这几年我也一直惦记你,惦记小清。想着岳黎教书严厉,做他的弟子一定要吃上不少苦,就担心你过得好不好。”景玉甯忍住酸涩的鼻音,诚然说道。
王彻在椅中坐下,摇了摇头:“岳夫子待我兄妹二人尽心尽责,是万里挑一的学师楷模。”
他说着又站起来,拱手躬身行下重礼:“岳斋私塾内德高才子众多,我何德何能拜入岳夫子门下,势必用尽一生所学报答宁先生与岳夫子之恩!”
看他行如此大礼,景玉甯也从凤椅上起身,走到王彻的面前,拉起他的手臂让人站直。
“岳黎黜邪崇正,做人做事但看无愧于心。”他声音轻缓,对王彻温和含笑,“学者比起墨水浓淡,品行更是首要。只有端正做人,学识方能有用武之地。”
牵记已久的声音极近响在耳边,王彻目不转睛地望着景玉甯绝色的盛颜,青年实在美得让人心惊震撼,与印象中平淡无奇的样貌有着天壤之别。
可唯独这一双眼睛,宛若赤金琥珀的瞳眸极深地刻在他的心魂之中,只稍一眼,就能在刹那间辨识而出。
景玉甯拿起巾帕给王彻擦了下微湿的脸颊,继续说道:“你与岳黎现在都是前朝官员,不再只有学子身份。朝廷里鱼龙混杂,往后定要面临无数不愿为却又不可不为之事。
“与人相争终归比学究复杂太多,一腔学子的澄澈热血与刚正有时不过是让性命陷入绝境的致毒。岳黎的性情我了解,还望以后有你在旁能够师徒齐心,以谋胜邪,助圣上肃清朝堂。”
王彻听得认真,正色道:“在楹都三年我深处官场之道,见过形形色色的官员各怀心思。宁先生是领我入门的第一位尊师,您与岳夫子都是我所崇敬与拜服之人。”
他稍作思量,后又补道:“不过我亦看得出,您们二位处事之风不尽相同。”
景玉甯勾起唇,回他:“不错,我与岳黎确实不一样。”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随后低下声音,陈言:“譬如那年考举,他本不赞同我从中剥去你原有的名列,说这样未免不公。不过后来,我还是撤换了你交上来的论卷,终使你落榜,无缘考取进士。”
王彻听完愣怔、他睁大了通红的双眸看住景玉甯许久,过到半晌才恍然叹声:“当年……原来是这样。”
他的神情里没有责怨也没有憋屈,黑瞳显出一丝的沉凝,看上去倒像是长久的遗憾与困惑终于在此刻得以释怀了一般。
景玉甯观察着他的脸色,最后还是不禁轻声问道:“所以,你会怪我吗?”
王彻摇头,没有一瞬的迟疑,只郑重地回答:“我怎会怪您?宁先生行事一向具备章程与考量,且无论如何您也不会加害于我。或许换做从前我会有诸多不理解,可如今是全然明白了。
“三年楹都之治,您向我传授何为官者。便是三年前真能夺以三甲,相与现今比起,仕途则大不相同。”
景玉甯听着他说的话,弯起眼,笑得欣慰地说道:“小彻终于成长了。”
他带着王彻坐回凤椅之下的上座,转言道:“还以为你不会认出我来。”
王彻挠了下头,抬起眼观着背过身走上凤座的景玉甯,喃声说:“其实我有猜测过先生的身世,只是从来没想到,您会是宰相之子,当今的皇后。”
他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起以前在宁先生身上猜测过的各样皇城名人。
……皇后姓景名玉甯,景氏列居四大贵姓,单取一玉字对青年而言不免有些女气,可不只剩个甯字,再把甯字一换,改为宁,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却从未往这面想过。
“宁先生,能否不揣冒昧问…像您这样身份贵重之人,为何会去……”只是他话还没说完,一道女声就徒然插了进来。
“大胆王彻,竟敢直呼皇后名讳!”夏灵这时从后面的屏风中现身,佯装严肃地扬声道。
她嘴上训斥,面容却是眉飞色舞,仰首挺胸地站到景玉甯的身边。
王彻目光一亮,随即再起身拱手:“见过夏姑娘。”
早在景玉甯未入宫的时候,夏灵需每日早晚接送王清就与王彻照面并结识了。
她身为宰相府的侍婢,王彻那时并不知她是景玉甯的内侍,只以为是岳黎寻予的契机。可他也依旧不敢在其面前失礼,每次话不多说 ,谨慎礼节,使得夏灵这活泼跳脱的性子总不知该做些什么。
好在后来见面的次数愈多也慢慢熟络,才有了些话题可聊,只可惜还没熟悉多久她就又与景玉甯一同进宫去了。
被夏灵这样盛气一训,王彻这才从喜悦与震摄中惊醒,旋即叩首告罪:“微臣失礼,请皇后降罪。”
“灵儿,休得胡闹。”景玉甯乜斜一眼正撇着嘴笑的夏灵。
轻斥完这一句后,他转过头,对王彻说:“先平身,你我私下不必介意称呼,已经许久没有人叫过我宁先生了。”
“可这不合礼数……”王彻起身方要说:‘我会在心里仍唤您为宁先生。’
可当看到景玉甯眼底转瞬即逝的失落时,他又咽下这句话,颔首道:“是,您既是皇后,也是宁先生。”
夏灵轻轻挑眉,捧上毛峰清茶端到景玉甯的面前,青年接过茶水,同时王彻也会意地拿起手侧桌面上被陆齐沏好的热茶,恭逊地举起茶杯,二人相互隔空一敬。
“贺喜状元郎!”景玉甯以茶代酒共饮而尽。
喝完,他接上王彻适才被夏灵打断的话,说:“那时出门我不便以真名示人,只能用化名结交挚友,走遍百川。”
“我自幼长在宰相府,未得父母准许不能外出游街,故而长久以来只能以书卷睥视天下。宰相从前请过一位年老退官的旧期大学士为府内授业先生,可他终日只谈颂词,不语疾苦。
“怕自己以后会在这耳濡目染中也活成如司马衷那般‘何不食肉糜’,所以决定出来行踏一番,亲眼见书中所闻,知遇世人所感。”景玉甯对他说道。
王彻放下茶杯:“宁先生深怀鸿儒之志,胸襟赴天下际阔,王彻感佩。”
这话从他的口中说出,不含一丝虚意与奉承。
他是真心感念宁先生与岳夫子,因这二位尊师对他的心智启迪堪为重大。
宁先生那句“何不食肉糜”,他再熟悉不过。
早在身居贫民窟时期,他就听过不少人用这话以讽刺富者的风骨不过积淀优渥,亦或是对极恶的无知矣。
初时他也如是认同,直到亲身与这二位才能之士深交才深彻地体会到:有些骨子里的东西,纵使事态迁移,无论身份贵贱,心魂仍在。
正在此时陆齐从旁几步走上来,附在景玉甯的耳侧小声说:“启禀皇后,林英来寻夏灵姑娘。”
夏灵站在景玉甯另一边身后不远的位置,听到陆齐的低语,她圆眼一亮,眨着睫毛瞅觑景玉甯。
景玉甯回眸与她对视个正着,小丫头嘴唇努着劲儿,像是不想让嘴角上扬得太过明显。
青年叹声气,后又勾起笑,朝她摆了摆手:“去吧,记得早些回来。”
“是!”夏灵点点头,对景玉甯欠身再看了眼王彻:“先恭贺过状元郎啦!”她双手拱合摇了几下,接着就欢欢喜喜地离开了大殿。
景玉甯一耸肩,对王彻道:“灵儿还是这副老样子。”
王彻点首:“夏姑娘豪爽,是现今难得一见的真性情。”
殿中大门打开,缝中被照进一道金灿日光,乌黑的石地仿佛拥进了璨丽的星河,将殿中主座上的二人也裹进在这道暖流之中。
他们久违一见,敞言畅聊,无觉间就从午前坐到了申时。
期间二人一同进用午膳,看着桌上摆放的一道京酱肉丝,王彻便想起曾与宁先生一起在街边饭馆吃饭的那一晚。
城街上灯火人烟嘈嚷不断,盘中热气腾腾的吃食填进肚腹,无处不置身繁闹的世间。
他坐在饭馆外又矮又旧的椅子上,那位置让他的视线够不到更远的地方,只能看到眼前的袅袅炊烟与走来复行去的过客。
后来他们骑上马,步入自喧嚣回往昏暗湿乌的贫民窟土路。
先生背后的皇城那时通亮得耀眼,无数火光刺进眼中叫他酸胀不已。
他们前行之路仅有一片昏暗,无望中王彻拉紧了缰绳,不再回头去凝望那些不属于他的繁华。
“宁先生您知道吗,红果树开花了。从远处瞭望一片红白花海,美如仙境。”王彻放下碗筷,温声说道。
彼时,贫民窟还是脏臭的荒野,任谁都不会想到,那些小小的种子会使这片土地变成皇城中一处嫣红绚丽之景。
百姓自发将那里改名为“红果村”,每处角落皆再不复原先的破败。
王彻从楹都回到皇城的当日晚间,就去到了这处承载着他童年与青年记忆的地方。
红果树枝叶繁茂,花朵绽放,从枝桠的缝隙中依稀能看到远处高大皇城的万家灯火。
一如那晚的璀璨,而他身前之路——也被一把把燃起的篝火将一切都点亮了起来。
红果树样貌部分私设,现实中红果树偏小,大部分只会开出白色的小花,九月左右枝上结出一串串小颗红果。本文中的红果树要更高大许多,花期更长,花朵是红白相间,结出的果实差不多是李子的大小,口感清甜汁水饱满。(第三章中讲红果树的种子来自襄国进献。被他们改良过品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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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第 18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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