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玉甯浅眸微亮,指尖触在润泽的桌上。在他的印象里,那里还是一片刚刚栽下种子泛着腥鲜气息的黄赤田地。
离府时他筹备纳足,把红果树近几年的培育与规划交给了府中得心人理办。即是入宫后仍能时时收到报备,可自己是再未能亲眼去看过。
这时听王彻如此讲来,脑海中很快浮现出曾经构思出的一幅幅美景。
“真的吗?”他语气里充满了欣喜:“记得那时候我与你、与村民一同松土撒种,四年一晃,稚芽都长成树了。”
王彻跟着他的话也回忆起来。
长成树木的稚芽何止是那些红果树……
更有从前瘦小聪颖的孩童们逐渐步入了少年或是青年。
于是他回答道:“自红果树为各户得来收入,那里许多孩子有的因受先生启蒙,纷纷进城求学。
“岳夫子为此在岳斋私塾的城街对面另建一座专为学童设立的私塾,派去不少弟子到那里授课。”
景玉甯听着,用新备的巾帕沾净嘴,欣忭问:“小彻有去授课过吗?”
王彻摇头:“近日事忙,还未得夫子指派,不过想必以后是会去的。”
景玉甯说:“若以后去那儿,可否先来知会于我?几年不见,我甚是想念他们。”
青年把用过的巾帕放回桌上,“到时或要劳你代我给他们送些东西去。”
提起送东西一事,王彻便记起来岳黎早间交给他的那个包裹。
“是,到时我定会告知您。”
他应下这一句,接着从内中拿出一个包裹来,稳当地放到景玉甯的正前,再述道:“宁先生,这是岳夫子托我带给您的。”
景玉甯伸手接过摆上前不大不小的包裹,看了半会儿但没有打开,只笑着道:“岳黎有心,这平日常见的还需你带东西来。”
他眼神往侧一会,陆齐便捧上这个包裹,拿去到屏风后面放在了中殿的主台案上。
之后,二人用完膳食,銮熙宫的宫人在外排成一队,当门一打开,就悄静地进来收拾碗碟。
景玉甯带王彻回到主座,在还未入座前,王彻站在中央拱起手,躬下身道:“宁先生,我代红果村敬谢您的莫大恩情。”
青年转眼,凤冠上扎起的黑丝滑垂在白皙的脖颈,似浓墨重彩中的一抹纯色。
他薄唇轻启,只说:“如今大尚国黎民皆是我之子民,谈何谢与不谢。”身后屏风中龙凤相交,将人端于青山万里,铸步霄云之间。
王彻不语,依旧保持行礼之姿。
景玉甯调息半刻,继而坐到凤椅上,凝着他终于道:“待今秋结果,你可愿陪我同去一看?”
王彻的心像是被一支稀动的鸿毛清扫,丝绒轻柔的触感让他的鼻子再次酸涩。
他低下首,答:“…微臣,愿意。”
殿堂内光纱明亮,宛如铺洒进天宫的薄云,将王彻一身官服照得辉烁星耀。
想起最初,他带领王彻走入岳斋私塾时还尚不知父亲与李党勾结,更未想过有朝一日太后会赐下懿旨,允他做大尚皇后。
他在青年时期历经岳家之变,途中看遍苍茫黎民与世人的千姿百态。
他也曾与贪官污吏的残忍阴毒手段相斗相争,可最后却不得不认,自己纵是用尽全身劲数,仍旧毫无招架之力。
后来岳黎身负杀父之仇,仅凭二人之力无法撼动朝廷里那些毒瘤分毫。
在岳康离世那一日,他身系皓衣,发玄簪白,独自待在屋中。
淤红的双目掉落不出一滴泪来,翻涌的恨与痛在体内不断流淌,如同滴水穿石般刺下极深伤痕,终是化成一句沉痛毒誓。
——岳康之仇,此生必报。
然而当看到挚友被无尽煎熬与悲痛折磨到趑趄不前,他却不舍策动,最后只得隐忍再暗自筹谋。
丛骓背后是以太后为首一众皇亲国戚,要杀他们其中任何一人都绝非易事。
青年从很早以前开始构划将来的每一步,他势必要替岳家一雪深仇、更要拉岳黎走出深渊。
可尽管如此,他私心里仍更期盼岳黎能够亲手斩杀那些披着人皮的贪婪恶兽,把它们骨血里的腥臭腐肉全部劈成碎沫,摊展在灿阳之下被万众唾弃、任鸦狗啃食。
所以后来,他在土壤里播下一颗又一颗苗种,用泉水灌溉,以机遇静待时机。
景玉甯神色沉静,看着现今站在自己面前的王彻,内心生出了欣慰之感。
昔日,他为自己与岳黎寻觅漫长而曲折的归去之路,沿边的灰土如茫茫星夜,繁星一点一亮照不尽席卷而来的漆深暗色。
他一路上磕磕绊绊,以心中那点不足以在彻夜中暖身的希望,将这狭窄无边的土路用心栽种成坛。
……如今看来,当时栽下的苗种也正同田地中的红果树一般,正开始逐渐生长得茂密成荫。
殿门一声轻响,开而再合,宫人轻声退去。
待王彻落坐,景玉甯双手交叠放在腿上。
他的手指抬起方又落下,片晌后转言,谈及起前朝:“记得岳黎晋升大学士,曾由宰相谏言;而今听闻点拨考举三甲,亦不缺宰相评摘。”
王彻不知景玉甯与景怀桑父子间已有嫌隙,只以为是近日未与圣上同朝才有此问话,便答道:“是,景大人兼权尚计言理引经,能得宰相如此褒奖,微臣深感荣幸。”
景玉甯问:“朝中再无人反对?”
“有部分言官持异见,但都被圣上驳回了。”王彻用手指抹了下鼻尖,如言:“其实他们说得也不无道理,我终归年轻气躁,是有诸多不足之处。”
景玉甯若有所思,随后宽慰道:“文官历来言辞贬损,知己不足便及时改焉,也切莫全然放在心上。”
“是,我明白。”王彻点头。
景玉甯抿唇弯起,在笑中掩住更深的一层思绪。
进士一甲中三人书卷由圣上亲判,钦封状元榜眼探花也自是以皇上为准,于情于理并无不妥。
可他还是对景怀桑多了份谨慎与忌惮,思索片时,他对王彻再道:“宰相推举你自有他的道理,朝中可还听他说过什么?”
经景玉甯这样一问,王彻终于嗅出些许不同,他正襟危坐,答:“宰相提到了襄国,似是有与之贸易交建之意。”
“皇上如何说?”景玉甯问。眼看邻国接连有了与之行修商路之举,近年来朝中官员提出与襄国建交的不在少数。
王彻摇首:“圣上未允,言曰,‘眼下珀斯未定,何来襄国添恼。’”
这话与林英到銮熙宫向他转述的大致相符,景玉甯心底有数。
他的指甲悄然扣进肉中,带来隐隐痛觉。
……父亲和沉风铭,与襄国间的蛛丝马迹……实在显露得恰到好处,这让他甚至都不由怀疑到底是自己有所察觉,还是父亲有意为之。
只是无论哪一种,有一点足以确定:这其中的人与事着实没有他从前想得那般简单。
“皇上素来不喜与襄国来往过甚,更遑论商路贸易。”景玉甯低沉说,“我亦认同圣上决策。”
王彻了然,接道:“帝后英明。
“若把大尚国比作森中猛虎,那襄国便是丛中银环。猛虎虽凶狠,但身在明处。银环虽小,却□□暗中。”
他郑重地说:“对襄国,大尚不可不谨慎。”
景玉甯颔首:“楹都三年你学到不少,相较都县衙门,皇城众官更擅静、稳、谋、私。
“境状固然使各地风气不同,但人性中尤为贪念其实大相径庭。”
说着他拿起一旁新沏的温茶,打开顶盖,细薄白烟便从杯内腾生而起,弥散的潮热浸湿指尖。
“今日多尝一滴清水,明日便欲沐身泉池。旦看他们所需与所望,窥其心念而不以明示,初入官场,得此足矣。”
提点到这一步,接下来便要看王彻如何领悟了。景玉甯不再多说,而后二人又就楹都所感再详谈了一番。
直至天色擦黑,景玉甯亲自送予他一方竹青砚台。
只道:“愿你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状元郎眼含热泪,这才几步一回首地跟随御前侍从离开了銮熙宫。
殿中烛火燃起,金橙的光线温柔地把一切笼罩入方圆之中。
景玉甯走进内殿,看到桌台上摆放的包裹。
陆齐见状本要为他打开,但被青年摆了摆手,只自己上前解开了扭结。
内中放着一个木盒,打开是一朵梨花正躺在盒底襄国特有的香料上。
岳黎何时也有这幅闲情雅致了?
景玉甯挑起一边眉峰,觉得颇有趣味。
他俯下身仔细查看,发觉这朵梨花的根茎被人故意切断,他捻起花瓣,把梨花轻轻地拿了出来。
陆齐跟在他的身边也看着这花,想了想,还是问声:“皇后娘娘,奴才有所不知,岳夫子送来这朵梨花有何含义?”
景玉甯捏着花在手上转了转,追溯忆中少年时与岳黎一同在学堂诵过的诗句,好像有一句是……
他讲道:“长恨歌中曾有,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青年念着这句诗词,上一刻还品着余香,可少顷后又面色突变,转身盯住陆齐,问:“灵儿在哪?”
陆齐被他吓了一跳,赶忙俯身低首答:“回皇后,夏姑娘晌午被御前叫到政华殿去了。”
“你是说当时其实是皇上传她而非林英,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本宫?”景玉甯蹙眉,重下语气。
陆齐额上渗出冷汗,答:“回皇后,是皇上下旨不许惊动您,来的人确是林英。奴才方才已差人去政华殿,料想再过不久夏姑娘就该回来了。”
景玉甯狠狠瞪他一眼,旋即提步行出正殿。
……
另一边,政华殿临近正午,烈阳暑炎照得藤檐璀璨。而堂殿之中巨龙金身咆哮,威压骸骨森冷。
赫连熵脸色清白,气势极具阴戾,压得众人无法呼吸。
“你有一句不实,朕饶不了你。”赫连熵坐在高台龙椅之上,目光锋锐直逼夏灵。
夏灵举指明前,也直视着赫连熵,她死死压住胸口跳得疯狂的心脏,声音大到在殿内传出阵阵回声:“奴婢所言句句为真,如有半句不假,定降天雷霹得我挫骨扬灰!”
“那信物在哪?”赫连熵咬紧每一个字,牙齿都在颤抖。
……
“宫中后院,一株将枯死的槐树下。”
“前途似海,来日方长。”出自梁启超《少年中国说》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出自白居易《长恨歌》
景玉甯念完后想起来这句诗是描写杨贵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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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第 18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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