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玉甯神情冰冷,一身墨色的长披浓不见底,衬得本就细白的皮肤胜比霜雪。他向来甚少穿这种玄黑的重色,看上去格外端凝矜重。
青年俯瞰向杞鸢,半晌眉目平稳地对她开口道:“本宫对湘贵妃的过往有所耳闻,当时有几处不明,现在也好问一问你。”
杞鸢听言,眼神饶有趣味地打量一圈景玉甯,然后垂下首,应道:“是,奴婢一定知无不言。”说完,便摆出一副洗耳恭听之势。
从她的姿态里不难看出,该是早在夏灵与林英将其带到銮熙宫的路上她就已经揣测出了大致,故而亦是有备而来。
景玉甯肘臂轻搭在案几的鎏金边沿,手侧摆放着一个盏杯,他两指捻动杯中釉勺缓缓舀水几圈,眼睑微垂暗光涌动。
正如杞鸢自己所说,伴在湘容近身随侍已达十七余年。在这漫长的岁月中,她于所有人眼前不露丝毫端倪,又怎会是位易与的角色。
青年顺调一息呼吸,在二人中间无形的棋盘上扣下开局的一子。
“传言湘容来大尚国为质时年方十岁,她的生母是前襄王独爱的宠妃,在四妃中排居前首,封号为明。龚元一百四十八年,湘容为质后不久,明妃的长子沉风昭被前襄王赐为太子,迁居宜麟湾东宫。”
他眼前呈现出构意,薄唇轻启字句清晰:“先帝痛恶襄国至极,自然不会对敌国送来的质子加以照拂,本宫以为这样的处境对于一个尚且年幼的公主而言,比起审时度势地甘愿为家国做成一枚棋子,她那时一心所期盼的应该是熬到刻期一到,重赴襄国。”
景玉甯一面说一面观察杞鸢的神情,殿中的烛火忽明忽暗,远处一道屏风之外暗影微动。
“两年后,她终于盼到襄国的响应,然而这也终至其从妄想跌坠绝望。她该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苦苦等来的母国答复非是成为太子的兄长与素日疼爱她的父王所下诏书承她回国,又或是自襄国派遣慰问庇护让她再多待时日。她等到的,竟是一碗被自己人强行灌入、要去了她半条命的毒药。”他陈述得付充次序,浅眸在玄服的笼罩下愈言愈深。
“当时本宫就想,前襄王与自己的亲生女儿到底结下过何仇何怨才能做出这番绝情的手段来。”
景玉甯眯起眸,口中言出的一句句质疑犹如几道光刺穿击在杞鸢的身上:“以及,襄国又为何会以为仅凭一个妃子所出之女就能平息两国间的战火?”
旧事提及到此,已经慢慢开始展露出了违和与错漏。景玉甯指尖轻点,神情中看不出思绪。
杞鸢抬起首,面色仍旧平淡地注视着青年,继而回答道:“皇后多虑了,前襄王与湘主子何来结仇,不过是君臣父女而已。两国战争时若能以牺牲女子换取到国家利益,又是何乐不为的一桩妙事。”
她语速不缓不慢,几句点拨下,就把景玉甯的疑议抛回给了大尚国:“罪婢不清楚前襄王为何会选定湘主子为质,更不知先帝为何会容许襄国质子这样的存在留在大尚的国土上。可而今细想起来,那些年湘主子在大尚的日子虽是不好过,但先帝也终究没有真的杀死她。”
她的话语中涵盖隐示,只是介时的景玉甯还听不懂那另一层深意。
他近侧的杯盏微动,思索依旧萦绕专注在此刻特定的人与事上,顿时对眼前的女子更铸增起一层戒备。
青年眉峰渐锁,执棋之手停顿半刻。久后落到正中一处,回道:“你确言之有理,但并不尽然。”
他瞧进杞鸢的眼睛,说:“旁人揣度前襄王是因堤防其女在大尚国生子留情,唯有毁去她作为女子的宫颈方能一劳永逸。可本宫在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时,就全然不信。”
杞鸢歪了下头,当即反问:“皇后为何不信?”
见青年不语,少顷后她又半笑着耸了下肩,低下颚直言认道:“也许您已经猜到了,当年那碗药,是我喂给湘主子的……亦是奉昭了前襄王之命。”
景玉甯正是在等她说出这一句话,听毕此般回答,他当即沉下声音,冷重问道:“你是奉谁之命?”
青年声音冰寒,珠灯中滴下的蜡落在桌面如同一记艳红的鲜血。
“一字之差,霄壤之别。前襄王如今在天有灵,也正看着你呢。”
杞鸢一张上勾的娇嫩薄唇不同于面上的灰伤,她神色不见半点畏怯,冷笑着向青年回击道:“那皇后以为,罪婢是奉谁人之命?”
屋外夜风萧竹声在这时悄起吹落,不断地击打在延窗的镂檐缝隙里。烛光迎而浮游,仿若传入此刻无迹的对峙之中。
景玉甯目中携起罕有的阴鸷,心中一个盘旋已久的答案终于在此刻愈加清晰起来。
他睨过杞鸢,向案台上忽暗忽明的珠灯看去,最后余光定在远处那则巨大的屏风后面不动的影子上,对她说道:“既然你不想说,本宫倒可同你一讲——”
盏中的勺碰出轻响,星许碎沫化在水中消弭即逝。
“于我所见,这世上应还有一个弥补了诸多错漏的篆本。”青年薄唇轻动,乌黑的袖摆铺在清紫檀荷纹床椅上,暗服里的凤翎与莲花交相辉映,将深黑与紫镌刻得仿如渊底中辉然的透影。
景玉甯抿了下唇,后而开口道:“襄国王族自皇后故去便不再设予凤位,诸子之中妃位所生之子自然端属尊贵。湘容是襄国的金枝玉叶,一个放在手心上养育了十年的女儿是何种心性,本宫不信前襄王与明妃会对她一无所知。”
他接着垂下眼睫沉言:“前襄王以牺牲女儿为代价给予自己与明妃的儿子以太子之位,对湘容而言这骤然得来的至亲背叛与远赴他国已是愤怨所在,若真想让她忠君报国,襄国又怎会行出这步死棋?”
人死为大,青年无意评断湘容的秉性,不过即是如此,杞鸢也听得出景玉甯的言下之意。
换句言说,他无非是指若以湘容的心智被他人利用实在太过易于掌控。
前襄王如果真想把这步棋用得获取最大益处,比起不姑息二人的父女之情,倒不如在这些年间不断给予她虚假的期盼,常年吊住其渴盼回归的心再加以利用,这样也比之后的反目成仇要来的有价值得多。
可前襄王却是背道而驰了。
杞鸢闭了闭眼,随后故作漫然地接道:“皇后如此说,是有其他的见解了?”
她上手抚过自己杂乱的头发,拇指抹却面上一泽污秽,似笑非笑地觑起螺眉。
景玉甯抬眸,将杞鸢皮下的姿态尽收眼底。
讲到这里,便是剥开了“襄国质子”最外阶的一层违戾。
而真正耐人寻味的,还是接下来的一连之事。
他从台案的另一侧端起紫砂壶,为自己拿上一杯新的空盏倒入茶水,待几口酌饮后,沉静地讲道:
“沉风昭为太子的几年里政举繁多,可朝廷响应不足七成。唯剩下可推动的三成,结果也均是功败垂成不足立震。”
“几年之下襄国政绩无进反退,于能力而言,前襄王对他已有颇多不满。于己身所行,朝议流传他贪赃枉法,只推举那些送入东宫黄金万两者为官为侯。”景玉甯边说边放盏入案,之后拂过双腿上的衣褶,单手撑在案台上,站起了身。
“直到龚元一百五十年中,沉风昭太子之位愈发岌岌可危,诸多行径如湍急海噬致使前襄王欲将其废除于东宫。
但当左右犹豫之时,前襄王仍顾念着远在别国的女儿与起初对明妃的承诺。所以纵然挟持私心与官员谏言,最后也还是极力保全了沉风昭。”
他滞步在杞鸢的面前,俯眼看着她头发上的草絮,淡金的瞳眸映照出一道身影,口中的每一句皆既稳而重地响在上方。
“前襄王最初曾对湘容与沉风昭心怀超乎皇家君臣的亲情,然而再深的情怀也抵挡不住旁人无孔不入的算计。”
“龚元一百五十一年,沉风铭被前襄王赦免,从冷宫归回一众皇子权位。第二年,湘容通敌叛国,此举是最后一把引爆所有争端的导火索,让前襄王燃尽了最后残存的一点感情,致使后来不得不亲手将他们赶尽杀绝。”景玉甯再度抬起步子,绕过杞鸢的正前,走到了她的侧身旁。
“杀人无形,攻心为上。”
青年垂首扫过她沾染污秽的单衣,说道:“不管是湘容还是沉风昭,他们其实都并非是那位有心者欲杀之人。”
他神色冷峭地面对向殿中远处的龙凤交缠的诺大屏风,半晌说出了足以令所有人万分惊颤的一个答案:“那有心者要杀的,是前襄王。亦或说,是在前襄王心中属意于沉风昭的太子之位。”
杞鸢闻之此言,只觉耳边青年温润的声音犹如破晓的刀剑,揭示不断。
须臾后景玉甯又转过身,俯首时目光扫在杞鸢的面上,有如实质一般。
“现在,你可以想好再回答本宫,那碗毒药,你到底是奉谁人之命,又欲加害于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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