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景玉甯醒来时,天色已从暮时没入漆黑,昏迷中他依稀感觉到有人正悉心地擦拭着他的脸。
待意识逐渐清醒过来,他睁开朦胧的双眼缓慢地适应屋中光线后,便看到坐在床边正照顾他的景家二少爷,景辰。
“兄长。”他虚弱地唤道。
景辰眉宇紧锁,自家弟弟腰背上触目惊心的伤口让他心痛不已,不由揉上景玉甯的头顶,用自己温热的掌心抚慰着他。
带有刀茧的手插入景玉甯细软的青丝,替他把额前碎发向后撩去,后而只听他沉声道:“天方擦黑我就回来了,听说你今日惹得娘大怒受了罚,过来看看你。”
“嗯…”景玉甯小声叹息,昏迷时倒还好,这一醒来身上火辣辣地痛激得他眼泪直欲往下掉。
景辰抿了抿唇,目光既有痛惜也有劝责,进而说:“以后别去那种地方了,免得娘亲发怒遭此横罪。”
戒尺打在皮肉留下深入肌里的扼伤,就连轻微一动都犹如桎骨般酸痛不已。
景玉甯保持着倒趴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地待在床上,遍体凌伤的脆弱之感让他看起来极为纤细单薄。
然而青年的眼神却尤然如光,话语亦是深笃坚定:“打都打了,若以后不去岂不是亏了。”
料不到弟弟竟还是如此答复,景辰正要为他上药的手一顿,旋即挑眉:“怎么,还想挨打啊。”
“不想。”景玉甯果断摇头,这微小的动作牵扯到伤处让他疼得“嘶”了一声,即刻冷汗直下。
然而他继续说:“可我必须要去。”
青年美艳的双眸在烛火下呈现琥珀一般莹亮光泽,开合的薄唇如瓣:“我今日答应了小清那些孩子们,改明给他们讲授历史典故,不能说话不算话。”
景辰暗自无语。
他指尖舀出适量的药膏,仔细涂抹在红肿的伤患处,边俯首对弟弟说:“甯儿,你救不过来这天下的穷人。世间疾苦,非人力可改。当你登上更高之位,把目光放远,就会发觉自己现下所做之事其实与整个国家与之天下相比,都实在太过微不足道。也会知道,你现在以自己的安危为代价,是多得不偿失的一件事。”
景辰一字一句出自真心,只希望景玉甯能听进去一些。
他的指腹滑过血瘀将药悉数揉按进去,为了减轻疼痛,另一手则一直上下轻揉地安抚着。
果然这话让景玉甯盛雪的姿容陷入短暂暗影之中,青年缓缓动了下身子,随即又因痛浑身失力,瘫倒在床上。
他喘息几许,半柱香之久才缓出口气,而不等身体平复,便立时对兄长回道:“我知道凭一人之力改变不了世间生老病死,也救不来天下无尽穷苦之人。但这不意味拯救不了全部就理应放弃近在眼前需要救助之人。”
青年的声音因疼痛而带着少许沙哑,这时听来仿若民间隐隐哭诉声,近闻,又像朝廷上久缺不见的忠臣士子,兀自一人舌战群雄的阔音。
“我们并非不具能力将更多百姓拉出苦海,只要仍有希望,我便做不到无动于衷。”片晌,景玉甯敛容道。
屋中烛火明亮,光源如橙渲染着徐徐暖意。
忽而,景玉甯问向景辰:“兄长,你志向为何?”
景辰手上动作未停,只能无奈地继续给人上药。他自然晓得自己这个弟弟的心性是多么倔强,一旦打定主意便是谁人也拉不回来。
对弟弟这一问,他思考半会儿,回答道:“我的志向是家国一统,吞并邻国,使大尚国坐拥天下万物,成就万世千秋。”
悠火中,景辰眸底透出冀求与刚毅,尔后他又补道:“这也是父亲的志向。”
景玉甯了然地点头,这与他预想的近乎是一样。
他撑过床面慢而缓地调整着姿势,这回吸取了方才疼痛的教训,他把脑袋侧枕上手臂,凝睛看着烛光下墙面倒映着的哥哥的影子。
他声音沉静而好听地道:“我没有你和父亲这般波澜壮阔的帝王将相之心,我理想中的大尚国,无过是无人死于街边,孩童皆有书可读,妇人能与男子一般出入繁街。女子既能亮丽亦能选予才干,男子文武双全保卫国家。”
“每当逢年过节,国民皆囊中有银,可尝糕点小食,可观戏剧杂耍。不求富足斗金,也不愁吃穿。”
说话时,景玉甯淡金色的眼睛似被烛光点亮,使之绝美容颜愈发生动,让人无不被吸引。
“想来百姓和乐,天下太平,就是这般景象吧。”他抬起首,充满憧憬道。
景辰静静地听他说着,膏药抹到一处伤口时,感受到底下的人疼得抖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其实一直在强忍着疼痛,可无奈,这些痛并不会如娘亲所想那般带给他行动上的阻挠,相反,只会让他在背负疼痛之后更加一往无前。
果然,他听景玉甯继续说:“我知道这些话说出口,只会让人觉得天真好笑,但这不正是百姓心中所期盼的吗?既然如此,我就会不遗余力地去奔赴它。”
景辰将手敷在一处深紫色的伤口上,半柱香后,轻“嗯”了一声。
他深深凝着爱弟,最终还是为了他而妥协道:“既然心中有所目标,就去做你认为对的事吧。兄长会在身后一直保护甯儿,只是切记,首要是自身安危。”
景玉甯颔首,浅笑道:“谢谢兄长。”
随之,他好像突然想到什么,眼瞳如点星光微闪,充满新奇地问:“兄长,你和我说说今日登基大典吧,赫连熵现今长成什么样子了?”
景辰轻捏了下景玉甯的耳垂,提醒道:“大胆啊你,怎敢直呼皇上名讳?”
“唔,我错了。”景玉甯偏头躲闪着景辰的手,催促说:“兄长快讲讲。”
眼看漂亮弟弟显出浓厚的兴趣来,景辰也不吊着他,给他上完药将瓶子盖头扣好,便讲了起来。
“今日政华殿大典恢宏壮观,圣上尊容绝越,高台之上亦能感知,帝王君临天下的气势更胜先帝当年,想必将来会成一代明君。”
景玉甯心神向往,脸颊浮现出一抹淡淡绯晕。
不过他这欣悦之情还未浮荡多久,景辰就徒然把话锋一转,又道:“只是皇上与太后对我景氏留存芥蒂,父亲于朝中的权势让他们有所忌惮,只怕将来,咱们是没什么安稳日子过了”
景玉甯有些不解地道:“爹这些年为何不收敛势力反而一再扩张,非要成为皇族的众矢之的?”
景辰眯起眼,盯着镂空烛台上缕缕火光,答:“方才同你说了我与爹的志向,我们欲大尚国纵横天下,成天下之唯一大国。可纵观整个赫连皇族,从太后至内阁各部,他们哪个不是野心勃勃却才智不够。倘若将势力放于他们这些人手中,恐怕大尚国只将毁于一旦。”
他继续言道:“如今太后国舅李氏一党为一己私欲滥用皇权打压异己,他们私吞了多少国库,又从百姓手中受/贿多少真金白银。”
“国相被太后所拉拢,对这些视而不见,阁老只隔山观虎斗。这种情况之下,谁又能保证即位的皇上会是怎样立场。要知道,他身上也留着一半李氏的血脉。”景辰狠狠咬牙,对弟弟吐露出心声。
“所以为大尚,爹必须具备足以与其制衡之力,方能让他们无法肆无忌惮。”
景玉甯抬颚观察着景辰微变的神情,说到国舅国相等人时,他的脸色显明出厌恶。
这些年他们与景家明争暗斗,双方都用尽手段。虽然在外都是爹和兄长与他们相争,但作为景家幺子,对于那些人的行举与为人,景玉甯也很是清楚。
可他一想到赫连熵,私心里又不想把整个赫连皇族一杆子彻底打翻。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问景辰:“那兄长和爹是如何看待赫…圣上的?”
提到赫连熵,景辰流露出认可之意:“皇上虽年轻,但才智过人,足堪大用。若从此经年辅佐,未来将大权交予这样的君主,爹应是放心。”
他言毕开始仔细打量趴在床上的弟弟,半调笑道:
“怎么,对圣上感兴趣?”
贸然被兄长戳中了心思,景玉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低下头,用发丝遮住半颊,“不要说这个。”
倏然想起自家兄长已经给他上好了药,便笑着送客道:“兄长,时候也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被弟弟下了“逐客令”,景辰露出一脸无奈:“小白眼狼,用完就赶我走。”
他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还是体贴细心地给人盖上一层薄被,覆到腰际。
之后又从温壶中沏下一杯水放于床边的木柜上。
做完这些,景辰对他说:“我会吩咐内侍来守夜,有事记得叫我。”
景玉甯笑着应他:“好,多谢兄长,夜安了。”
“嗯,夜安。”
兄弟俩道完别,景玉甯独自在床上歇憩,他就着月光在脑海中勾勒出赫连熵如今的样貌。
夜风不止,擦过窗柩如嗡如鸣。而夜深之中,他胸口的心,也止不住地砰砰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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