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的伤大致养好后,景玉甯就迫不及待地再次来到贫民窟。
他的打扮正如先前来这里时一样,身穿着以往那件被尘土染得近乎发灰的白衣,衣袖于风中飘飘飞扬。
只是这回他没戴篼帽和故弄玄虚的遮面白布,在脸上粘着几嘬儿邋里邋遢的胡须,以土粉扑满整面,头发凌乱随意地向背后一扎。
景玉甯的易容术是在边疆工匠的手里学来,比起刀枪武功等体术,他在这方面更具天赋,很快青出于蓝,各类扮相皆出神入化。如今,他那惊天动地的相貌被完全掩盖,即便处在穷人遍地,肮脏不堪的贫民窟也并无违和。
贫民窟里的孩子们倒都见惯了他这副扮相,远远瞧见那道他们熟悉又喜爱的白衣身影,各个都兴奋雀跃地从简陋的茅屋中跑出来。
他们一路奔跑,边朝着各门各户喊声:“教书先生来啦!教书先生来啦!”
随着这一声声招唤,全窟里所有的小孩都紧跟其他人,蹦蹦跳跳地跑出家门。他们一个个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不一会儿就团团上前,完全包围住了他。
“教书先生好!”孩子们稚嫩清脆的声音犹如清歌的喜鹊,听得景玉甯这几日禁足养伤的沉闷心情都被治愈了大半。
“教书先生,这些日您去哪里了?我们一直都盼着您来。”一群个头还不及胸腰的孩子中站着一个身材更为瘦弱的小姑娘,她扬起一张漂亮的小脸蛋问他。
景玉甯低下头,见小姑娘用力挤开前面的孩子,一路冲到最前,跳起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腰肢。
这一下的冲击力不小,直把景玉甯撞得往后退了一步。感受到挂在他腰上的纤细小手因承不住自身的重量而向下滑去,景玉甯赶紧托起了她。
“小清怎么又瘦了,近日有好好吃饭吗?”景玉甯颠量着怀中轻浅的姑娘,关切问道。
小姑娘名叫王清,是在这里长大的孤儿,上有一位彼此相依为命的哥哥,只是现下她的哥哥到城中去了,并不在这里。
王清点了点头,乖巧答:“有吃的,但是小清很想念教书先生和哥哥。”
她把头埋进景玉甯胸口,扭动着小小身子撒起了娇。
景玉甯笑着轻拍上她的背,见底下孩子也各个凑得更近,迫不及待想让景玉甯也抱抱摸摸他们。
青年任由小清在怀里待上一会儿,直到抱累了才放下她,接着又挨个糊撸了把将他绕成圈围着的一众小脑袋。
景玉甯用另一只手举高肘臂上挂着的一个包裹,扬起声对他们说:“我给你们寻礼物去了。”
从古至今小孩子最爱的事物便是名为“礼物”的东西,听他这样一说,无数双发亮的小眼睛直直盯向他手中的包裹。
“先生这回带来了什么礼物?”孩子们充满好奇地问。
景玉甯朝他们摆了下手指,不直接回答,只道:“你们先猜猜看。”
眨眼间,一群孩子就来到更前,有的伸出小手摸了摸包裹的触感,有的比划着包裹的大小和形状,开始一通七嘴八舌地胡乱猜。
“是不是新书?”
“看体型不像,难道是糖果吗?”
“我猜是衣服。”
听着孩子们一个个动起脑筋各抒己见,景玉甯微微笑起来,待他们探讨磋商得足有半盏茶的时长,才终于在一众急切的目光下三两下打开了这个布包裹。
只见内中——是一座如同叠成小山堆似的种子来。
“这是什么?”几个孩子蹲到地上,拿起小山堆里的小颗,举起来对着日光来回察看。
“轻些拾。”景玉甯提醒他们,而后讲道:“这是襄国新杂交出的红果树种子,据他们的使臣所言,这红果树结出来的果子又甜又香,数量繁多,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他一面说着一面也从中拿出一粒种子,给孩子们展示:“据说此种于潮湿之地极好养活,纵寻大尚国潮湿之地,除却南边沿海地带外,位于陆地中央的,也就数咱们这里了。”
孩子们听他如此道来,顿时吞咽下口水,充满期待地问:“真的能长出好吃的果子来吗?”
对于孩童来讲,“好吃”与“果子”二词才是最重要之关键。
他们看着这小小种子时,稚嫩的小脸均充满了好奇,模样实在是可爱极了。
“当然啊。”景玉甯点头,笑道:“想不想试试?”
尔后不到一会儿,就见景玉甯带领一群大大小小的贫民来到一片田野空地上。
所有人在他的安排下井井有条,除草的除草,松土的松土。景玉甯也跟随众人一起下田干活,发灰的白衣已成满是泥土的昏黄。
“等过两年,这里就该长成一大片红果树林了。”除切杂草刨泥之后,景玉甯抬起身,抹了把面上的汗,自顾自说地说道。
这时,他身旁一起干农活的孩童父亲忽而看向他,问出一句:“先生啊,这些种子您是从哪里来的?”
“这些……”景玉甯被他问得一顿,随后把事先预想好的说辞讲出来:“是一位襄国商贩送予我的,他来大尚国改做布匹生意,手中的种子留着无用,便正巧遇到我路过,便随缘赠予了。”
他可不敢说,这些种子其实是他怂恿当朝宰相的二儿子,皇城中大名鼎鼎的定安将军从皇宫里偷出来的。
三年前,襄国使臣呈上这批种子以示交好,却被国舅恶意揣测,认定他们是在暗讽大尚国种不出像样的水果来,便把这些种子尽数丢至仓库不再理会。
眼看着这些种子即将发烂长虫,景玉甯心疼,继而相求许久才说动了景辰,让他把仓库里的种子给悄悄偷了出来。
料想国舅大人贵人事多,大概早不记得还有这回事了。
农田上,众人一旦忙起来,时间便疾速如飞,晃眼之间便已至午后。
土地播种进行至一半,景玉甯听到不远处的小清叫了声“哥哥”。他抬首望过去,便看见小清的大哥王彻正往这边走来。
“宁先生好。”王彻走到景玉甯身前,向他拱手道。
景玉甯颔首,温声寒暄:“小彻来了,上回没能见到你,小清说你去城里寻私塾,可还顺利?”
景玉甯来到贫民窟自然不会将真实姓名告知,他化名“宁子赢”,是以一名年少不得志,便四处游逛的闲散教书人。孩子们都称呼他为“教书先生”,而大人一般尊他一声“宁先生”。
王彻叹了口气,他一身破洞粗衣,袖口衣角被磨得脱线褪色。
他眉眼英挺亦有身量,本该是出色的俊朗青年模样,却架不住污秽的发丝与一身破布衣衫的颓废。
只听他落寞道:“先生别提了,他们欺我衣衫褴褛身无分文,根本不许我进入大门,就连想找个活计都无地方肯收用。”
他说完,接过一把种子,自觉地帮起景玉甯干剩下的农活。他熟练地松土撒播,很快就把周围的坑洼全部铺平,动作一气呵成。
他把铲子插入泥土,然后拽下脖颈上的抹布,盖到被日头晒得已经焯烫的铁铲把手上。
他对景玉甯继续说:“我转念一想,小清尚且年幼,我们兄妹又无父无母,把她一人留在这里总归不安心,还是算了。”
王彻回首环顾一圈乌烟瘴气且嘈杂纷扰的贫民窟,半晌,嘴角勾出一抹苦笑,失落道:“我这命或许生来就不配求学读书吧。”
景玉甯听他说出这话,内心也生起无奈与心疼。
他沉吟片刻,随后想到什么,拍上王彻的肩,对他说:“人之命运,大道虽定,可若不与天搏,且不知大道所向,己命何赴。”
他看进王彻乌黑的双眼,再道:“你在学识上极具天赋,基础又出我所教,应对自己有所定笃。若我并无记差,五月后城中要举行新一轮科举,你不妨去试一试。”
王彻闻之摇了摇首,只道景玉甯所言太过天方夜谭。
“我一介穷囊贫民,尚无门路更无识人,莫说参与科举,便连最初查举,都绝非会选我。”他怃然地回绝。
“这不一定。”景玉甯难得的否定了他。
“明日我带你去个地方,那里能教授你更为正轨的学识与科举事宜。经费你且不必担心,那里广纳贤士不问钱财,只需你在那吃住,未经准许不得擅离。你若是不放心小清,就把她交予我,我替你照顾。”景玉甯对他诚恳言道。
王彻静静听他说着,随之他双目定在眼前这位先生身上,他思索再三,最终还是问出了酝酿在心中已久的话:“敢问宁先生,您到底……”
他对这位云游先生的身份其实早有种种猜测,此人虽常到贫民窟里来,但从不在此过夜。无人知晓他居于何处,可有父母家人。众人只知他博古通今,襄助贫民窟于危难惨绝。
王彻随着与景玉甯相处的时日越长,越能感受到此人举手投足间无意识流露出的典雅气度,全然不似贫民或者普通百姓。
但王彻不解,倘若他真是达官贵人,又怎会多年坚持不懈地出入此地,和他们这些又脏又臭的贫民诚心相交?
只是他这话刚要问出口,就被景玉甯打断了:“在下乃一届云游四海的教书先生,怀才不遇,所到之处繁多,容宁某不谦虚地自夸一句,在下四舍五入也能算是大尚皇城半个百晓生了,自然知道些许好地方。”他调笑道。
见景玉甯不愿回答,王彻便识趣地不再继续追问。
……总归是放心先生的人品。
于是二人默契地转移开话题,他们一边播种一边就古论今,从先帝谈到当今圣上,又从地理谈至天象周易。
眼看天逐渐暗下来,再不回府便又免不了被娘亲一顿责骂。
故此,景玉甯站起身,仔仔细细检查着这片土地。播种工作已大体完成,剩下的耕作贫民们今晚也能赶在天彻底黑下之前完工。
景玉甯这才与众人一一告辞,以飞速驭马赶回宰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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