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

此时,光耀璀璨的政华殿中堂内,赫连熵与太后共进晚膳。

侍女们皆打起十二分精神,毕恭毕敬地给这全天下最尊贵的母子餔菜伺候。

二人之间,冰寒沉重的氛围与威压让周围一应侍婢胆寒得冷汗遍布全身。

“熵儿,哀家知你钟情那襄国质子多年,可她出身太过卑微,又身负叛国重罪。这样的人给你做妾室都算抬举,实在不宜被立为皇后。”太后夹起金镶玉碟中的菜,对赫连熵说道。

赫连熵未动自己碟盘上餔好的一应膳食,只看向面前的母后,说:“儿知晓湘容出身,为质这些年她屡遭险境,数次险象环生。如今儿即登基为皇,自应赋予她大尚国后位,才不辜负她待儿臣的这片真情。”

他话还未言完,太后的脸色就已然愈发可怖,接着她“啪”一声重重放下血龙木筷,颀长的眉眼危险地眯起来。

立时,殿内服侍的太监侍女统统跪地叩首。

“作为皇帝,国家大局才是你最该思虑的重中之重。哀家这些年与宰相斗得水深火热到底是为了谁?”

太后怒瞪着对面相貌绝俊的儿子,目中似恼火燃灼:“哀家是为了大尚国和你!景怀桑大权独揽,重兵唯他之命是从,这几年可谓是大尚国的第二个皇帝!为了赫连皇族,哀家呕心沥血,你难道要为了一个女人将这一切都弃于不顾吗?”

太后声音愈来愈大,最后锐利似刃,犹如一道穿刺的嘶吼贯入赫连熵的耳中。

然而尽管如此,赫连熵也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薄唇抿起,闭而不答。

见儿子这幅模样,太后怨怒至极,她吸起一息,心绪稍作平稳后语气冰冷地继续说道:“如今赫连皇族的势力只得天下一半,若与景怀桑正面较量,必两败俱伤。”

“可如今我们有不费一兵一卒就足以让景怀桑乖乖交出权柄的法子,景怀桑的小儿子景玉甯,风华正茂美艳绝伦,不仅品性纯良,出身也算高贵,以他的条件绝不会委屈了你。于情于理,他都该是你娶来做皇后的唯一人选。”

太后正色陈言,“男人做皇后又如何?你把景怀桑最疼爱的儿子娶来做妻,才更能显出我们赫连皇族是真真正正压在他宰相之上。”

太后绕是如此讲,赫连熵也还是不应声,太后只得继续道:“熵儿,哀家不阻你心中所爱何人,但你的妻,是一国之后,是整个后宫之主。此人必当是才貌双全,心怀天下之非凡人物。而你爱的那个女人,哀家一眼就看得出来,她做不到!”

听到母亲如此评价自己心爱之人,赫连熵终于抬起头,眸中不存丝毫温度:“母后对容儿偏见甚深,湘容是儿所遇过,心胸最为广阔、极具才智,且珍视天下万民之人,还望母亲不要如此说她。”

赫连熵看都未看一众跪在地上的内侍,语气冰冷:“都下去。”

这三个字让侍从们如获大赦,即刻行礼退下。

霎时,粲然金辉的大殿内,只留太后与帝王,母子二人。

“母后一直好奇这些年为何儿独宠湘容,那今日,儿便告知母后缘故。”赫连熵说道。

他垂眸睨向菜碟上精致的荷花琅雕,想起少时那一夜湖上睡莲盛开的美景。

记忆中小美人畅所欲言,湿润精致的唇瓣吐出惊世骇俗的话语,她绝美得惊天撼世,表情生动耀眼,如同天上繁繁星辰。每当赫连熵忆起时,都将怦然心动沉醉其中。

赫连熵的声音不由放柔缓和,嘴角也弯起怀恋般沉静的笑意,俊美无匹的帝王此刻的样子更让人挪不开眼睛。

“那年儿方满七岁,随父皇出宫赴青夜宴,那是儿第一次出宫。母后应晓得,儿自幼被父皇养育身侧,从不如其他兄弟尚有游玩时间。因此那次出宫,儿喜悦至极。之后趁父王醉酒侍卫松懈之际,偷偷跑出宴席,攀上东侧一栋房檐之上。”

太后听到此处微微蹙起眉,而赫连熵则仿佛没看见她的表情般,只继续道:“儿坐于房檐静观下方青夜宴丝竹乐响载歌载舞,只觉一阵闷寥。便自语宣泄被父王强使读学政务的不满,直到半晌儿臣才发觉,原来那时房梁之上,不止我一人……”

赫连熵说着,边陷入了回忆。

国相府当年兴举的青夜宴奢侈而浮华,各类山珍海味只一个人便呈上百道之数。美艳舞技奏乐起舞,歌女吟唱着情致小调,无处不尽显酒不醉人人自醉。

夜宴位于亭台湖心,湖中放满燃起的莲花灯,从远望去如玓瓅群星一般。

只是小太子无心赏乐,他从刚出宫时的欢喜相期,到酒足饭饱后开始苦闷于度日之乏味,只觉就连国相府的侍卫侍婢都活得比他有所滋味。

“真是怄人,当太子毫无趣味,以后做皇帝岂不更无半分乐趣!”小太子愤恨地嘟囔,口中几句抱怨似车轱辘似的来回流转。

不知是他叽咕的时间太长,还是旁边安静的人终于同情于他的抱怨,继而主动与他搭话。

小太子只听见身旁传来一道极为悦耳的稚嫩嗓音:“太子殿下还未做过皇上,怎知做皇上毫无乐趣?”

听到声音,小太子顿时惊了一下,随后扭过头看向声源方向。

只见一个约莫同自己一样大的孩子站在那,这人长得实在太过漂亮,标致得让才七岁的太子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禁不住脸红了。

“你是谁?国相家之人吗?怎得未在夜宴上见过你?”小太子压下一瞬间的惊慌,故作镇定地问道。

小美人却摇了摇头,只答:“我非是国相府之人,太子殿下不必知晓我是谁。毕竟偷跑到屋檐上这种事,被人知道了免得回去又要挨罚。”

“可你都知道我是谁了啊。”小太子有些不满道。

小美人弯起一笑,回他:“我知太子,是因太子殿下身份显赫受人瞩目,与我等不同。”

小美人轻笑的模样实在俏丽得勾人心魄,小太子立马被他说得无言相应,只能吱唔道:“呃,说的也是…”

许是觉出自己的反应有些痴纳,小太子用力甩了下头,红着脸旋即转移回话题,问他:“你适才是何意,什么叫做我没做过皇上,又怎知皇上毫无乐趣?”

小美人看着他,乖巧地回答:“我在想何为皇帝。”

这话可让小太子抬起了骄傲的小脑袋,不以为然道:“这答案还不简单?皇帝就是天下之主,群龙之首,是天下最学识渊博,卓越非凡之人。”

小美人听他如此说,眨着清亮的双眸问:“那何为天下之主,群龙之首?”

小太子继续昂首,朗音回答:“天下之主,便是群龙之首,亦是天下领首。当掌管他人,并具超伦之能为使众人臣服于他。”

小美人走近小太子身边然后坐下,俄而接上他的话,继续问道:“若依此说,将军征战沙场极具资历,士兵于战场听命于他。而皇帝久居宫中并无将军实战之经验,却掌管天下,那么将军又为何要听从于皇上?”

小太子闻言,眨巴了下眼睛,这倒是把他给问住了。

他思索半天,却未能想出合适的答案,斯须过后,只好反问小美人,道:“那你觉得皇帝是什么?”

小美人手指抵在下巴上,思考了片刻,少顷答:“我认为皇帝是博爱胜于无情,且无私爱,亦无小我之人。他虽非圣人,却近乎于圣人。”

他这回答可把小太子给绕进去了,小太子挠了挠头发,问小美人:“此言何意?”

小美人将手放回膝,凝视着小太子,说:“我的意思是,皇帝博爱于天下,掌控朝官,爱护百姓,且又要做到不偏不倚。”

“这非常人所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可作为皇帝,他是一国之主;百姓之首。所以皇帝无法如天地上神那般无爱及大爱,也不能如圣人一般,毫无偏薄地旁观世间一切瞬息万变。”

小美人言得字句清晰,继而又道:“皇帝源于百姓之中,而非天地之子、圣人之位。所以皇帝必须在爱‘仁’的同时掌控大局,昼夜在‘仁’与‘不仁’之间相取舍,才能使天下将领才子信服于他,最终达成以 ‘仁’治天下。”

小太子听着小美人这番话,待他说完,又把他所言中的一句话仔细重复一遍:“皇帝源于百姓之中而非天地之子,圣人之位。”

说完,他笑道:“你这话若是让父王听见,必定你死罪。”

小美人却是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只道:“若你父王是位仁君,他或许会罚我不敬之罪,却未必会要我性命,况且他这不是没有听到么?”

接着,两个小家伙相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

片时,小美人伸出手为小太子抹了下他快要笑出泪来的眼睛,神情无比挚诚地对他说:“若你以后做了皇帝,我便要看你将做哪种选择,成何种君王。倘若你齐具圣明与博爱,我便来相助于你。”

小美人边说,边自信地扬起眉毛,充满期翼道:“到时我们一起让大尚国再无硝烟战火,使万民永伫江河百川,城街灯火通明,门户载懽载笑,守大尚国成就安邦盛世!”

之后二人攀谈良多,他们彼此推心置腹言无不尽,从他们的言谈与议题中的深度,是分毫不似七岁孩童所想所及。

临行前二人交换彼此身上一件信物,小太子将一张靓色糖纸藏于心口,小美人落手一枚梅花玉坠。

他们以此为证,终生不负。

……

时隔如此多年,赫连熵对小美人当时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依旧忆得清清楚楚。

他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小美人说话时双眼含满星辰的模样,那眸中所憧憬的光芒是这些年一直陪伴与塑造他的信念。

那时的小美人实在美极了,美到赫连熵将他的模样刻入肉身,刻进骨血,一生一世铭记于灵魂。

然而他很幸运,继青夜宴四年之后,他再度遇见了自己于无数日中夜朝思暮想的小美人,而彼时,他的小美人已经出落成一名美丽的姑娘。

作为襄国质子,她受尽欺辱与煎熬,不得已典卖了小太子当年送予她的信物。赫连熵对此无甚在意,于他而言,只要人能来到他的身边,便已是得偿所愿。

四年后的小美人虽再不及青夜宴时那般让他惊艳心动,但作为赫连熵一直以来心心念念,深藏于心间的唯一挚爱,赫连熵理解并包容着她所有的转变,依旧对她极为宠爱,只一心欲与此一人成结发夫妻,携手共守天下。

“母后,一个能在年幼时说出那样一番话之人,又怎不配做一国皇后。”赫连熵讲述完这段往事,反问太后。

太后面色深沉,沉默良久,只感心中无奈。

……

景玉甯回到宰相府,立即沐浴更衣,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

而就在这时,他的房门被忽然敲响了。

“进来吧。”景玉甯转身道。

只见他的贴身侍女夏灵从外将门打开,拱手说:“少爷,老爷传您去他书房一趟。”

景玉甯正在系衣服的手一顿,半晌才应她:“好,我这就过去。”

从自己的寝房一路前往父亲的书房,景玉甯的腿便一直打颤不止。

他生怕父亲这般晚夜寻他前去,是因发觉了自己又偷跑去贫民窟,与唆使兄长偷红果树种子的事。

他前几日刚承受了娘亲“爱”的训诫,现下伤还未好全,可经受不起父亲的雪上加霜。

来到书房,景玉甯推开门,见到父亲正背对着他,他疾快地整理了一下衣服,拱手行礼道:“父亲。”

景怀桑转过身,眼神凝重地看着小儿子,扑下而来的这道深邃视线让景玉甯顿觉不妙。

房内一阵寂静,景玉甯如坐针毡。

正当他再次拱手,想要在父亲开口前坦白从宽时,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太后传来谕旨,赫连皇族不日将迎娶你为大尚国皇后。”

……原来不是贫民窟与兄长的事啊,景玉甯放下心来。

然后倏地意识到了什么,他大脑快速运转,父亲方才说了什么?

赫连皇族要…娶我…做皇后?

“什么?”景玉甯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父亲。

景怀桑缓缓吐出口气,瞰着一副吃惊模样的小儿子,内心是说不出的滞瑟。

半响,他沉声道:“甯儿,爹只问你一句话,你可愿嫁给那从未谋面的新皇赫连熵?”

……景玉甯低下头,此时他的心已然快得要跳出嗓子。

“见过的…”他小声说。

“什么?”

他抬起头,眸底仿佛有一片煌煌烨然的光,答道:“见过的,小时候,青夜宴上。”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出自《老子·道经·第五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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