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第 215 章

歌舞再度响起,一片庆贺的乐声中侍卫不动声色地将舞者的尸体抬走,几人把天坛上遗留的血迹清理干净,眨眼间宴席又似无事发生般喜吉喧绕。

只是长桌上血腥的狮子头依旧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上,一切看起来仍透露着暗潮的诡秘。

从远看去,赫连熵似泰然自若,神色则冰寒至极。帝王漆黑的瞳羽如同暗底深渊,周遭无不充斥着肃杀之气。

反之,景玉甯面容犹然平静,甚至比之先前还更为放松。他主动夹起一片菜放入口中,兀自品尝起来。

在场众臣无人能晓出这番暗杀究竟源自谁手,见“沈崇元”已经归坐回位,他们也只能遵照旨意回到各自座位上接着敬酒陪笑。

赫连熵以余光对向景玉甯,面上虽安然,但沉下来的语气仿若冻结成刺骨的冰碴:“原来你并非无胃口,只是未到时候。”

景玉甯夹起距离狮子头颅最近的一道宴菜,唇舌轻尝再咽下,面上端着一副温驯姿态。

他慢条斯理地把菜吃入口中,随后回说:“陛下赏赐的鼍肉芬香无极,只是与酒肉助兴未免过满。

就像雄狮虎王这等珍奇异兽其实比起食用之滋味,不如把尸身永久留存于近前,在最显眼的地方总可供随时赏玩。”

这话虽说得含蓄,但赫连熵是何等聪明之人,自然瞬时就了然其意。

景玉甯这话正如一个掌掴狠狠打在他的脸上,让他在听完当即冷笑出一声,金筷重重拍在朱红金腾的碗碟上。

“玉甯冷嘲热讽之能真是让朕惊叹,既然不喜酒肉,那就好好用菜吧。”

边说他边让陆齐端来一壶清茶,热茶的白烟稀疏化在浓稠的酒气中,同时把景玉甯面前的酒盏撤了下去。

青年顺从地垂下眼睑,翘密的睫毛遮住半双淡金色的眼瞳。

“谢陛下。”他拿起茶杯以手腕轻转过半圈,眉尾轻挑间蕴含无限风情。

半晌,他对赫连熵说:“歌舞升平宴庆功勋,边疆若还太平便是天下人之幸。此当上苍有制,更有地利天时。”

他以双手端正茶杯,举过首顶,说:“这杯茶敬天地,迁渡愿人和。”

从战争到人民,边界有百姓战余劳疾,官吏更有曹晋一等败类朝官。征战不制官僚险恶,就如同蝗虫蛀草粮,奸衙捣民心。

景玉甯把茶一饮而尽,纤小的喉头上下滚动再缓缓归于平静。

赫连熵肃穆地看着他,瞳羽中只映射出青年半面的容颜与熊烧的篝火。

“你言及‘人和’,但其实人力亦可改之。你若有什么想法,不如同朕直言。”他对景玉甯这样说。

舞蹈乐声响彻耳边,却好似在这悬高的天坛之上都变得安静了。

地中央的舞步气势豪放,刀光剑影中利刃闪现亮白的耀芒,如同一道光刺射入繁杂阴暗的人心。

景玉甯放下已空的茶杯,片晌沉吟启言:“是,臣对陛下必然知无不言。”

手指抚上金筷凹凸不平的图腾,他缓缓道:“珀斯国愚民易治,边疆官吏则非也,万余民弱,即可血止杀戈。然官官自保、官官相护,脉络繁多更牵涉朝廷重臣,与其杀之,或可留之。”

他将话说得不紧不慢,在这平淡的语句中悄无声息地给衙吏众官留下了回转的余地。

赫连熵闻之挑起眉峰,冷声明言:“杀民恕官不似你的作风,到底是夏长青关乎到皇城的某氏血亲,自是能先以提点为首,再以制约为辅,总之留其性命力保权势吧。”

他故意把景怀桑摆到明面上,欲点破景玉甯言语中的算计,不过见青年神色不变,只听他说:“智者擒君,武者擒贼。奸者易死,必竭力苟活。”

他的薄唇轻动,分毫不在意帝王是否有所不悦:“国之君,治天下,掌百官。若朝中滋长贪念不死,陛下即是杀尽了佞臣污吏,也总会有新的枯枝烂叶冒出头来。”

赫连熵细品他这番话,继而沉寂片刻,嗓音低深地接青年之言吟诵一句:“谁知黠虏启贪心,明年马多来一倍。”

帝王拿起酒盏,把溢满的酒水洒在御碟上,垂目盯着烈酒与鲜肉油汁融合一起,转眼淡褐色的油光就反出布满微亮的繁点。

他晓得青年所说的道理,不过理想距实际终归太过遥远,当前还是把目光放在眼下这步棋局才至关重要。

“自古人心贪婪,欲念若能止,天下就不会有这诸多纷争。”赫连熵无不讽刺地说。

景玉甯让陆齐再倒上一杯清茶,肩上貂裘的乌黑与他墨色的发丝形如一体,一路延伸到盖落的水碧色丝缎再重现出来。衬得他本就雪白的肌肤更加剔透,如同绽放着诱人香气的高岭之花,只可远观不可攀折。

美人俯眼看着杯中清澈的茶面,与帝王盏中见底的酒面形成鲜明对比。

“酒满敬客,茶满欺人。”他悠然道:“人既要送,就让他自行请离。”

赫连熵眸光刹地一亮。

帝王眯起眼,察觉到青年平淡的话语中暗藏的玄机。

景玉甯唇瓣上沾着茶水的晶莹,软嫩得好像池中含苞待放的莲花骨朵儿,粉白的花尖上一滴露珠摇摇欲坠。

天地苍生万千,杀不尽也除不尽,唯有灭其心欲才得以斩其首断其根。

青年话风婉转,然而内中的锋芒却如一把锋利的雪剑径直穿透对手的胸膛:

‘要废他,就要他亲口求朝廷废了自己。’

赫连熵给自己满上一盏酒,玉液琼浆散发出阵阵醇香,在一片鲜浓的肉味中独出一股灼热的烈味来。

他饮下一口酒,思索景玉甯着手下的这步棋意指为谁。

边疆恶势骇然,自夏长青后以曹晋为首统筹成当地一派,是连天朝帝后都胆敢反威要挟的乱臣贼子。

“不过曹晋扎根已深,致他请辞可非易事。”赫连熵陈言。

景玉甯短暂地思索后转声反问:“陛下以为夏长青此人为何?”

赫连熵直言断定道:“迂腐,怯弱,不堪大用。”

景玉甯听完颔下首,继续说:“见风使舵,审时度势,遇强则隐没,得晚年自保。”

他夹起一片青莹莴笋放入御盘,与宫侍所餔的牛羊鱼肉放在一起。

“宰相不用夏长青,是因有曹晋一枚烈棋足矣。但宰相盘上的弃子,未必不得陛下所用。”

他低言平和道:“沙砾难有翻海之力,无风不起时形同死物。可若借力打力,软鞭浮尘亦可如枪如刀。”

台中央的沙石高扬若尘,掀飞的土沙迷目伤眼,飞起的石头击肤留伤。

——轻沙之力虽不比飞石重创,可一旦借对风向,尘沙便比石子更能把敌手伤及到无孔不入。

夏长青原是宰相布在边疆党羽的一枚大棋,事必躬亲地建立起与襄国贸易的势力桥梁。

然而此后却遭曹晋顶替与宰相暗藏,原该风光无限的一生现今只换得无力黯然。

积怨至此,便是人之将死存善存良,可若激其血性,也未必不图杀仇而后快。

继而,这场风,这把力,夏长青心中的怨恨与不甘——

帝后自不吝赐予他。

“原来如此。”赫连熵豁然贯通,终于看清了景玉甯设下此局的全貌。

帝王眸光幽深,漆黑的瞳孔中倒影出妻子绝世的荣光。

一步棋,歼灭珀斯国王室重臣;牵涉珀斯国万记余民。

再以此造下东风,借夏长青晚来逐鹿之力。

……同时,还能威慑帝王,诉泄出满腔怨愤。

当真精妙卓越,手段相当。

赫连熵指缝扣上扳指,随身紧贴在胸膛的梅花和田玉坠像是个火烫的烙印钻入心口。

他心鼓沸腾,心中说不清的悸动再度无数次地将他吞没。

茶的清香与烈酒交汇,歌舞气势济荡,蕴含着原始刀剑舞步与近来兵武火炮相互融合。

男人喝空盏里的酒,后对景玉甯说:“此盏酒尽,我同你用茶。”

景玉甯不吭声,然端起壶为帝王倒茶的动作倒做出了响应。

赫连熵扫了眼身侧紧张待侍的陆齐,让他接过景玉甯手中茶壶,再沏好一壶新茶。

“如此一来,珀斯国民是何其不幸。”赫连熵看似嗔嚅,再说道:“源自种族的敌意和歧视尤其致命,国方亡就要承受他族压迫,恐怕今后要所幸无几了。”

景玉甯低眸看一眼帝王主动碰上来的盏杯,金镶玉瓷器相撞响出清脆之声,被这喧闹的丝乐掩盖在天坛顶端一展御桌之中。

青年掀起眸,顺意地拿起杯与帝王饮下一口茶。

之后,他很轻地讽笑一声,幽幽回道:“陛下以为这天下的官僚阶层,所谓以官衔威势所划分的权力打压,不比民族百姓间的歧视要更为残酷么?”

赫连熵闻之稍顿,半刻哑然。

景玉甯金浅的双目在一片酒肉面前看不出思绪的波动,但说出的话语还是让赫连熵听出了隐约的寒恨之声。

“珀斯国民与大尚国民谁不一直活在水深火热中。”淡雅的音色响在庆宴的夜风,竟如有千斤断锤之重:

“断剐取舍,天下皆苦,万民哭冤。朝廷衙府固权聚权,将一滩池塘染尽污深。若不愿与淤泥同流,现今只能以泥挖泥,以污却污了。”

把佞臣贪赃枉法比成污泥,在一片深阔的淤水中除秽又如何能全然不染污浊?

因此,为保住自己在入水时不脏身子,唯有利用池中的污泥彼此相抵,让他们自相残杀再两败俱伤,最后引得沉底的淤石孤注一掷,再逐一清算。

赫连熵触上精致的瓷盏,金线簇拥的图腾闪烁着细细的光。

这天下素以高官权贵践踏于百姓之上,随他哪国万民,哪家田户,凡是生存当下,便妄想空谈福祉一说。

天坛下歌舞光影浩荡淋漓,刃光间让人不由想到大尚国的乐律风范。

不同珀斯国的野性豪放,大尚国海纳百川,更富有包罗万象的气派。

火焰随舞蹈飞起跌落,偶时转成一个灼亮的火圈,燃烧周身一切没入夜晚的黑烟。

景玉甯端看台下灼目的耀眼,鼓锣齐响舞者劲腰似弓。

各国皆具各自独有的美。

……然而艺术诸如此,可人心的苦难,卻总有着相同的味道。

谁知黠虏启贪心,明年马多来一倍。”出自《阴山道-疾贪虏也》白居易。

八月回国度假一整月,自疫情后有四年没能回中国了,回来后一直吃吃吃。北京还超级热,在迪拜这么多年都没中暑过,回来闷热得全身难受。不过有吃到地道的中餐,尤其想念已久的北京卤煮焦圈儿麻豆腐和豆汁!眼看马上又要回迪拜,忙碌与不舍交加,望所有人一切安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5章 第 215 章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