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第 226 章

古旧的床塌发出吱吱作响的声音,李思林的眼瞳愈发变红。

他这下是真正的心如刀绞,半点再无早先在皇殿上的假态做戏了。

夏长青眯起眸,冷眼盯向他,目光之中仇恨与轻蔑交杂在一起,仿若眼前之人是一只无比噁心的老鼠蛆虫。

仇敌相逢,必有血光,夏长青弯着嫌恶的笑,扬声又道:“李大人为何不说话,是不愿见到我?”

陋室堂风窒骨无不阴森,李思林嘴唇轻微发着抖,他后背从墙壁上往前移开些许,细微的摩擦声在此时听来显得格外讽刺。

他脸色极其难看,领口散出的汤药苦味浓重得令人几欲干呕,夏长青走近时不由得皱起眉头。

孙大夫拿上药箱离到一旁,见李思林完全清醒再无需任何医治,便自觉离开此地。

他与林英擦身而过,二人颔首互行一礼,而后门框推开发出陈旧的碾轧微响,医者便不见了身影。

孙大夫几经边疆**沧桑,是不会让自己卷入这些边界衙官的是非之中。

林英回首顾向孙大夫离去的背影,片晌也走出茅屋,从外将门合上。

他候在屋外的一处阴凉,视线停在茅屋墙壁上一个枯洞中。从外往里看去,正能瞰到内中二人不共戴天的水火交涛。

夏长青走近塌前,打量着李思林狼狈的样子,笑如尖刀。

李思林心口似冰寒,忽又煎熬如火烤,他的眸子阴沉无光,发灰的双唇裂出一条紧闭的细缝。

良久,他慢慢抬起头,极快的心跳几经辗转逐渐拾回正常。与其说是正常,其实更像是无可奈何却又不得不接受如今处境的无力。

他冷冷剐过夏长青,终于寒声道:“夏大人抱恙多年,当真能隐忍。”

他手肘撑过塌席,坐直起身,戏谑的恶意溢于言表。

不过夏长青对李思林的阴阳无动于衷,毕竟多年都被这些人骑在头上,心里早就无所起伏了。

他反是接着这句话的由头,回击说:“不忍何成大事?这几十年我卧病不起,任你们欺辱践踏。曾怨上天不公恶鬼当道,也恨人事百变鸟尽弓藏。但今时且发觉,其实我亦得上苍的眷顾。”

他说话时,沧桑的眼尾覆盖一层褶皱,瞳珠深黑映出陋室内亮白的束光。

他长吁一气,仿若从深底吐出几许浑浊,再道:“恶犬如曹晋,贪婪无度。愚犬如你,恃势凌人。自认一手遮天,不想会有物极必反的一日。”

李思林神色冷骇,眼中布满血丝。

夏长青的羞辱令他愤怒到极点,可思量至自己的处境,这滔燃的愤怒又不得不流露出几分恐惧与恨意。

他摇了摇首,尔后抬起右手怒捶向床榻,激得枯草灰尘弹跳而起再垂直坠落。

他咬紧牙,重声吼:“废你之命,不在我,是在皇城!”

他死死瞪着夏长青,怒喝咆哮而出:“这账你寻不到我,事到如今,你还不是条哈巴狗一样,不敢寻到正主那里去!”

他口中的“皇城”二字是何,二人皆知,自不必往下再说。

夏长青眉峰一跳,面色愈发阴沉下来。

他的胸口犹如被一块坚硬巨石堵上间隙,呼啸的风嗡鸣作响,一旦进入狭小的缺口,就再也探不到出去的路途。

回朔十数年光景,他曾以景怀桑唯命是从,哪怕发配到遥远边界也只怀抱满腔抱负,毫无怨言。

景怀桑用他开拓党羽与权柄,以掌控边疆及邻国的商贸与兵权。

那个时期的边疆不过一盘散沙,荒诞沙场漫漫无际,所到之处不现丝毫生机。

夏长青仅凭空手赤足,用十数年时间才使边疆从无至有,树立官衙秩序,建立各国外交。

然,就在他功成之时,随之而来的并非提携与佳赏。夏长青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得鱼忘筌之事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的功绩多数用于铸建城池,精力悉数放于兴修,也因此疏忽了内僚争斗的阴暗潮浪。

他几度三番揣摩不透景怀桑下达的暗喻,虽未犯得大的过错,却也着实筹谋存误。

而后来,就在夏长青逐渐意识到问题所在之时,景怀桑却未予他片刻反省之机,雷厉风行地让曹晋取代了他。

曹晋一到边疆,手持尚方宝剑即刻将他斩杀得体无完肤,全盘散尽。

眼睁睁看着自己多年心血塑就而成的基业在一夕间风云变幻,风雨如磐暴虐地席卷走他立于边疆的所有通盘,最后劈下一道天雷,将他残败身躯与枯枝烂叶丢入无人问晓的冷僻谷洞。

一切疾速得就如大梦一场,仿若醒来时,他已躺倒在了病榻之上。

夏长青惆然地闭上双眼,视线在还暗中回味着咀嚼无数风霜年月的沉寂。

但到底,景怀桑没有把他赶尽杀绝。也许在景怀桑的眼中,他的命已不值一提。

在这些载岁春秋的日子里,他度日如年。每当寂寥时,总会回想与景怀桑共事的日子。

从初入宰相府慨叹殿台的富丽堂皇,对重臣首揆的企慕憧憬,到被景怀桑中用的自喜激荡。

即使他与景怀桑面对面交谈的时日少之又少,多数不过由景府的大主管叱菴代为传达,但对于当时的他来说,能将宰相府的墙砖摸上一摸,跨过几次殷红的门槛,已是无上的欣幸荣光。

“说得不错,我尚无力与皇城抗辩,那你们又如何呢。”

斯须过后,夏长青张开目,肃然坦言,“你们难道以为自己就有足够的力量与帝后相搏了?”

墙壁上悬挂的蜘蛛丝网承受不住过多的灰尘,从而掉下簌簌灰絮。

久年潮湿的裂缝内遍布着青苔,烂叶紧密贴合,把原本就沉破不堪的墙壁染得更为污浊。

夏长青踩过地面上散落的碎石,脚底隔着布鞋亦能感到细稠的坑洼。

他原是纵然枯死也燃不起青烟之人,在意气风发的年纪被骤然倾颓所击败,常年受辱已让他再也拾不起从前的气性。

他以为自己这一生就要如枯枝烂叶一般,最后独死在肮脏的泥土里。

何曾会想,在油尽灯枯之时会有人给他递上一柄火把,让他用这具残躯燃烧最后的怨恨与尊严。

他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位向他递火的人,竟会是景怀桑的儿子。

“边疆征战不平,内僚朋扇党羽,你们即便仗有背后高山,也该以李党为戒。”少顷,夏长青陈言。

李思林挪动了下锤打在塌上的手,指节碾压过粗糙的枯杆,过重的力道让他的手指皮肤被搓破,渗出点点血珠来。

他恶狠狠地盯住夏长青,似要把这张无比惹人憎恶的面孔盯出一个窟窿。

须臾讽喻反问:“呵,你难道敢说你在职时就了无私心?”

他淬出一口吐沫,露出根部暗黄的牙齿,争拗地说道:“边疆如此,非是曹晋上位县丞以后才方始骤乱。这条路是你奠定的,你不过是未得所报,吃了点苦头,现在就可以自居良臣了吗?”

李思林越说越觉得夏长青实在可笑至极。

他如何做到这般厚颜无耻地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再义愤填膺地攻奸他们的所作所为?

早在夏长青治理边疆的时候,他与以襄国为首等邻国就已经着手贩卖边界的难民为奴,火药兵器周转几座城池来往盗运,只怕所得收益与现今相比只多不少。

至于这一条条运送道路与净利,他划分了多少予以自己,又拿出多少送回皇城,这也只有他与皇城的那位主子彼此知晓了。

曹晋之所以迟迟不对他赶尽杀绝,除却未曾收到皇城暗令以外,最主要的是,只有让夏长青亲眼看到自己费尽心力建立起的基业被后来者越俎代庖,沦为一条丧家犬在街头乞食,才叫做真正的生不如死。

更何况,世间江湖何来正邪两分?

无论官场亦或厨馆,再者农耕,都必遵循吃人食畜的定律。

县衙的存在是以制约使百姓弱声、失声,致众人不得奋起,亦不得出声怨恨。从而塑造一片安静与平和来的征象,让上位者食饱享宴。

李思林深感讽刺的是,夏长青用李党为例批驳他们,却殊不知当年媵都之所以能作为帝后开下的第一刀,正是因那里沉杂噪音传入了不该听到的地方。

夏长青最大的失职,便是他固然在边疆的成山尸骨中剥取到了足以让皇城欣悦的惠利,却未能压下百姓喧闹的声响。

其实客观而言,夏长青不全然是一条无能的劣犬,相反,他极擅于狩猎捕食。

然而比之劣犬,更加悲哀的是,他虽善捕食,却不知如何将捕来的美食进献给饲养它的主人。

而这一缺陷,就足以让他比不会捕食的劣犬更该死。

“你或许觉着只要靠上帝后这棵大树,就能把脏水泼给我等来洗脱污秽。”李思林阴测道。

“但事事哪会真如所愿,帝后具备扳倒李党的才智,岂会看不出你这点伎俩。”

他抬起颚,整理一下被药汁浸过的衣领,边道:“左右你这一辈子都得经历两次兔死狗烹了,真是何其凄惨啊。”

他眉心稍皱,流露出一副看似可怜对方的做作神态。

那表情仿佛在说:你与我之间,还不定谁最后能看到谁的笑话。

夏长青观他这幅模样,良久,叹出了一口气。

只道一句唐书:“如暗于成事,守迷不反。尔等噬脐,悔将何及。”

“如暗于成事,守迷不反,昆山纵火,玉石俱焚,尔等噬脐,悔将何及。”出自《旧唐书?李密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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