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第 229 章

黄雾笼罩苍天,混沌迷尘之下,风沙遍盖大地。

珀斯国皇都城已被帝王下旨,今日改名为大尚国——玄羽城。

原珀斯国皇朝七品以上官员连同家眷一律贬为奴籍,凡三品以上重官,与珀斯皇族同罪,全数人等在玄羽城门下,当众处斩。

嵬高竦峙的处刑台上,摆立无数体量庞大的断头铡刀,从木柱底部到铡刀尖刃皆粘满粘稠乌黑的血污。

呼啸的风从刀刃之下摩擦而过,发出如游魂哀嚎的嗡鸣声。

城门之上,赫连熵与景玉甯站立于明台,飞土扬沙中城壁深阎如渊,帝后龙凤袍成尘雾中一道亮色,远看似龙鸣风舞于高穹,睥睨世间。

珀斯皇族排成一条细长的队列,一个接一个被押上刑台。

走在最首位被押上来的高大男子是珀斯国的大皇子,他此时全然了无曾经跋扈自恣滥杀无辜的神姿。

长枷与锁链将他脖颈与双手双脚摩得出血成痂,他被摁下身躯跪在断头铡刀前,污秽的长发盖住了他整个已经脱相的面部。

他的身侧是一排皇子与世子,为防他们在最后时刻以命相博,地牢在三日前将囚犯们的手脚指甲尽数拔去,几名正当盛年的皇子被滚铁烫烂舌头,嘴唇下巴已烧焦坏烂。

这一队皇室宗亲中有年近三四十的兄弟叔侄共躺倒在铡刀之下,也有队尾年龄方不足七八岁的世子满脸涕泪,用珀斯国的语言哭喊着爹娘。

景玉甯的手徒然攥起,目光紧盯着这些孩子们亦步亦趋懵懂地走上断头台,随之一个孩子开始哭闹,其余的也跟着哭喊起来。

他们蹬踹挣扎的腿与胳膊还够不及铡刀的一寸,然就在这短小挥舞的四肢上,依然能见干涸的血液。

这些年幼的皇子与世子一如贫民窟的孩子们一样,还未懂得这世间的人情与道理,还未看清这世界日新的景色。

可今日,他们就要在这天下的灰暗深谷中,死于国与国的争端下了。

景玉甯手心不可控制地冒出密密细汗,就连赫连熵发现他的异样,牵上他湿泽的手都毫无察觉。

他紧紧瞰向躺在铡刀下的孩子们,在黄昏般笼罩的沙尘中,他却依稀能看到孩子们露出脆弱纤嫩的项颈,在这座充斥着鲜血的巨大刀刃下呈现出一段短暂的圣洁来。

景玉甯眼眶越发遽红,温湿的泪模糊在双眼中,将视线内映射的一切都覆盖至模糊不清。

顷刻间,泪水从目睑里掉下,坠落之时沾过他的睫毛,流淌于面,顺过侧颊流到下颚,最后滴落在凤袍的华锦前襟上。

明明那日堂朝之上,是他亲言撰命的懿旨,那时就已经知晓到今日的场景。

可当亲眼看到邢台上的无辜稚子,铡刀底刃粘连的腐肉与血,他的心口依旧痛得如被万箭穿刺,胸肺凝滞不得呼吸。

他的志向从来无变,欲赴天下海晏河清之景,万民百姓太平盛世之治。

可这盘山涉涧的路程,他所求不仅是大尚国的孩童皆有书可读,有居可依。他想要,是天下孩童尽如此。

万民百川同为凡人,可为何长年来天下总以国家之分,使人身处不同立场,相互猜忌,彼此怨恨、进而策动战乱争端,仇遗千载。

然而现在,就连他自己也将成为人世间生死仇恨的一部分,以自己的双手屠杀尽一条条年幼无知的生命。

这些生于战乱祸端中,弱小而稚嫩的孩子,今日要因他的决断而死去。

赫连熵抱住青年颤抖不止的身体,十指顺上背脊一下下缓而有力地拍抚。

他俯下首,用自己的身体将景玉甯整个人裹住,对他滞然道:“世人若都彼此理解,便不会有家国之分。”

帝王声音冰冷残酷,吐出的话语尤为沉重:“这正是国家立足之本,我们竭尽所能使天下诸国彼此理解,放下芥蒂,可若做不到,为保更多无辜之人免遭荼毒,以国家大义杀死任何人,都是必然抉择。”

“可陛下……他们都还如此年幼。”景玉甯忍不住抽噎出声,哽咽的声音带出浓重的自咎与无力,他抓住赫连熵肩口的衣袍,泪水如数浸湿在帝王的胸前。

赫连熵抱住景玉甯,让他在自己的怀中肆意尽情地哭出来。

少焉,怀里的青年缓过极度悲痛欲绝之际,一点点止主呜咽与颤抖。帝王捧向他的两颊,将人面上淌满的泪水逐一吞吻入腹。

“玉甯,你是大尚国,乃至天下太平的基石。”赫连熵的薄唇沾过咸甜的眼泪,如温柔而绵长的吻,亲在耳畔,落入心里。

“我们行走的这条路上,有岳康一等忠臣之血,也有李群丛骓一等乱臣贼子之血,更有你我的血液流淌其中。”

赫连熵凝视景玉甯滟红的双眸,为他擦去眼尾最后的湿润。

“治国盛世是一条由无数碧血涌流而来的荆刺路,前者身死,后者踏于其上,以尸山血海堆积壁垒,奠基盛华。而今日,这座尸山中又要摞入珀斯国这些年幼的孩童。”

帝王说话时,深邃削薄的轮廓被腾辉龙袍映照出玓瓅光华,飞漠黄沙之中如同穿梭天间的巨龙,一啸使霄汉登空。

“他们将成为通往盛世的一部分,若为祭奠,唯有成就所向之披靡,实现雄心与抱负,才是你我无论艰难万阻,必当远赴的承平。”

他咽下唇间的湿润,握向景玉甯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况且,处死珀斯皇族的旨意是你我共同颁布,如有愧怍也不该只你一人,和该与我共担才是。”

冰凉的手指被赫连熵炙热的手裹藏于指间,慢慢从凝冻中冉冉解脱出来。

景玉甯垂睨向下方的斩台,数十名皇族已如数跪地躺倒,玄顶正上方正整齐地对准铡刀。

身旁等待发号施令的刽子手们吞咽烈酒,再一口喷吐而出,尽数溅在赤淋淋的刀刃上。

呼吸中,景玉甯仿若闻到了烈酒浓烈而呛鼻的气味,伴随着血腥充斥在这尸骸遍野的城门口。

过了许久,久到黄沙烟雾都开始逐渐飘散,景玉甯与赫连熵交握的双手都因彼此的劲力而宛如融为一体时。

半晌之后,景玉甯抬起头,终于向赫连熵郑重地颔下首。

尔后,林英站在城墙上,他手中高举珀斯国玉玺,随即赫然松开手,那玉玺从城墙最高处直直掉落在地,彻底摔成了碎片。

在同一时刻,斩台上击鼓声起,鼓皮被猛烈捶打,使地面亦随之震颤,响声振聋发聩。

而台上立喝之声竟丝毫不逊于巨鼓,只听一句:

“时辰到,行刑!”

……

大尚国,皇城中。

近日,帝后在珀斯国的所行所举皆被如数地传回皇城,从宴席遇刺,到打压边疆衙官,夏长青入珀斯国皇宫,再到珀斯皇族被全数处刑。

帝后在珀斯国所行每一步都堪称大刀阔斧,斩草除根,将浩渺气势施展到极致。

而今日,宰相府一如往日般珠围翠绕,玉阶彤庭。

艳阳高照下,一座丹楹庭院位于湖泊中央,宛如汪洋池水中一处随波静柳的闲雅净地。

亭中,森虎藏林的屏风遮去了当头的灼灼炎日,七彩羽线勾勒出的百兽之王在光耀映照下,宛若伺机捕食,匍匐而动。

景怀桑坐在雕刻着麒麟祥瑞的吴王靠上,他手中正拿一封信宗,上面呈现的墨字行云流水,韶秀而不失力道。

这是景玉甯去珀斯国之前向家中寄来的书信,信中无外乎平日里那些纤悉无遗的问候,以及委宛含蓄的提点。

景玉甯书下的文字总是比他在亲近之人面前所展露的锋芒要更为幽婉,左面龙泉印泥盖落的名章若红中细致碎金,整张信纸工整井然,可堪学子临摹的典范。

从他入宫这些年以来,每封家书的落款都印着同样的名章,这章从他还在景府时就随身使用,即使之后成为大尚国的皇后,权柄附有凤印加持,他也仍是只用这一枚名章来题字。

“叱菴,你觉得甯儿是怎样一个人?”

良久,景怀桑合上信件,将其放回桌上。他问向一旁侍候的景府总管叱菴,语气淡然而平和。

叱菴正为景怀桑重倒一杯七分热的毛峰鲜茶,茶水色香均是上佳的绝品。微苦茶香渐渐弥漫,为华美幽静的庭中更添一份静彩。

“回老爷,小少爷天生聪颖过人,性情亦是世间罕见。”叱菴回答。

景怀桑拿起竹扇,手腕转过半圈,朝向自己轻轻地扇了扇:“是了,越长大,越像他的母亲。”

说这话时,他向来精锐的眼眸有一瞬显现出少有的温柔,眼瞳被湖心波光粼粼的水纹照亮,就连藏蓝色深沉的衣衫都在霎时变得青荧起来。

叱菴感受到主子片刻间微浮的心绪,他将温热的茶水递入景怀桑的近旁,轻声道:“老爷还念着她呢。”

景怀桑闻言笑着摇了摇首,竹扇摇动中,凉风将乌丝内几缕整洁的灰发吹过耳后。

“我与她从未有过任何越界之情。”景怀桑说道。

片时,日风迎入湖亭,与扇中的微风裹缠相融。景怀桑闭上眼,感受着拂面悠风从微热到阴凉。

“不过有些情感,相较情意缱绻,要更为幽深,更为久远。”半晌,他的声音飘入风中,虚虚实实,却又无不真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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