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第 245 章

金蚕叶泡制的茶水浮面,飘散起热烟。微苦与清香的气味直沁肺腑。

赫连熵跟景玉甯一同坐起身,动作自然地接过茶壶,放在床榻旁的矮脚柜桌上。

他提起壶柄,倒上一杯金蚕叶热茶,仔细摆到一旁先晾着。

景玉甯瞥过一眼那茶水,看向林英,问:“今日怎是你来,陆齐人呢?”

他的近身事宜除了赫连熵,通常都是由陆齐与夏灵伺候承担。

赫连熵总嫌夏灵做事太过毛手毛脚,关于烹煮金蚕叶和用药这类重要的细致活,都更倾向自己亲力亲为,倘若实在脱不开身,再会交由陆齐去做。

听皇后如此问,林英和帝王短促地对视一眼,尔后拱起手,说:“回皇后,陆公公正在后厨督视晚膳。今日御厨在做一道獐肉滋补汤,性温味甘,方才便去瞰着了。”

林英浓眉下一双眼目轻晃刹时,他吞咽下舌根深处涩然的紧张,再次躬下身,说:“皇后饮过金蚕叶,想来便能让御厨们奉膳。”

景玉甯眸羽微顿,敏锐地捕捉到了林英的不自在。

他不置可否,转而看向赫连熵,对男人淡淡地说:“在玄羽城还能寻来獐肉,陛下着人费心了。”

赫连熵弯唇扯出一笑,他到底比林英会掩饰得多,顺势揽过景玉甯一侧薄肩,拇指在光滑的肩头上轻轻磨挲了下,回应道:“再难寻,只要为你,我也都能寻来。”

“这些日你休息总不安稳,獐肉嫩滑味清,入腹不易存食。加之金蚕叶的功效,愿助你能有个好眠。”男人眼神沉眷灼热地拂在青年身上,从面容到身态仿佛都被细细勾画了一遍。

景玉甯被这撩拨的视线惹得抿起唇,不由措开了头。

“狱司关押曹晋多时也审讯不出个所以然,可见此人之难缠。你亲自去会他,一路上牢狱脏污不说,更不免同歹人一番操劳。”赫连熵瞵睇向青年发丝遮掩下,露出的一小截白挺鼻梁。

片时,沉语道:“我心疼,更不安心。今夜用完膳,咱们便早些歇息吧。”

夕日逐渐下沉,晚色入暗只余天边淡辉的幽幽紫光。

景玉甯扫了眼热气渐散的金蚕叶,思绪在这茶与林英之间短暂往复。

须臾,他沉下眉宇,表面谦和地道:“劳陛下牵记,曹晋虽不易与,但也非无隙可乘。”

而后他话锋又一转,道:“倒是陛下辛劳,仅一朝面圣,便能思辨到边疆部族日后的可用之处。”

他这话说得少有深意,却如落水击石,一下子就击准了方向。

赫连熵是何其聪明,当下就晓得景玉甯已经发现了端倪。

帝王面上的笑意看似柔和,但内中漆眸如滔天夜海。

是啊,初次面圣,纵使部族有所归顺之心,帝王又何以轻而确信呢。

半晌,他看着青年讪笑起来,说:“玉甯过誉了,人尽其用,物尽其用,不正是制衡之术?”

话头顺应而来,帝王不动声色地偏移了景玉甯的言辞,自然地阐述说:“君王执棋,棋子落入皇城朝野;玄盘其上,臣子需承接君颜。而其下,那些诸臣便是天下的君与主。”

他瞅瞰景玉甯每一分细微的神色,见到青年有所变换,进而出言点破:“臣子执棋,壕吏与贾商多如繁星。群星之首,即便为人臣,也皆可称君。”

景玉甯深思微顿,闻此言,心中有所共鸣。

赫连熵说得不错,君王驭下,这“下”便指权臣。而权臣驭下,这“下”字,便可涵盖一众官员及衙门,再往下,更可包揽富贾壕吏。

如此,君主之治上行下效,最后举步维艰的,反而成了君王。

可是即便这样想,景玉甯也不能坦之于口,因此只问:“陛下是皇室嫡主,天赋圣权,怎与凡野的土王相较?”

男人唇中白齿若现,勾起唇冷冷地说:“皇族君王又如何?无外乎一朝一代,血脉承继云尔。然则,权臣之制不变,群星之君无论是谁,这一位‘人臣之君’都能比皇族君王流传得更为至久,且无一刻悬位之时。”

帝王所言确如是,圣上立于世间至高之位,即便贯注于万民百姓,也无非自苍穹向下睥睨。

此间,远不见底的距离便是由巨量的鸿沟堆列而起,这无数道鸿沟的接连,便是朝野权臣从上及下的势力。

令人讽刺的是,百姓于国虽单薄如蝼蚁,却同时又是立国之本。谁人掌权于万民,谁人可夺取天下之机。

于此,赫连熵也算真正点出了他与景怀桑开启争端的根本。

赫连熵为君,多英明神武之风,至于皇城流传宰相用人之能,这一道“能”字,还全然触犯不到帝王的大忌上。

可是,能者若以“能”造势,蓄谋为君,那便真真切切地触动在龙王的逆鳞。

现今的景怀桑,显然已经触碰到这片逆鳞。

景玉甯眼中流过一道微光,他离开男人束缚而来的手臂,从榻边站起身,如雪的衣袍同时委落地面。

林英低下首,行礼告退。途中不忘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花油膏盒,便独自下去。

“陛下的意思,臣听明白了。”景玉甯走到梳妆桌前,拿起一根发带,将披落的长发统统扎起。

继而,他说:“皇城分九等,君王立于顶首,人臣位之下。城郊边界然则不同,其划分九等,因君王之邈远,使臣子立于顶,商民位之下。”

“陛下想做这天下的顶,不论皇城与城郊边界,便容不得臣子掺有异心,于他处登顶。”景玉甯一捋脑后顺莹的马尾,断语道。

日阳落幕,随侍悄然点起盏盏烛灯,青年垂眸睨向花油留存于地面的一小片湿痕。

斯须之后,他无不认可:“您之顾忌,合乎天理。”

尔后,他回首望赫连熵,浅眸中不见波影,续又沉吟:“但不全然合乎人理。”

青年神色遇光,显若浮游之境。

他心中明晰至极,哪怕时至今日,自己也仍是宰相府的幺子,不到惊天动地之时,景家依旧是他的本家。

“大尚国黎民千万,今时汇入珀斯万万子民,陛下一己之身,何以统筹管辖?”他眸羽锁向赫连熵深不见底的黑眸,反言:“您不予权,臣子无力统御。您若予权,臣子得力于圣上,日后也定会立顶一方。”

“君王制衡难为,便使臣子拘泥于进退与亲疏,这无异于以珠弹雀,得不偿失。”最后,景玉甯毋庸讳言地辩驳了赫连熵所说。

嫣红的粱上幡布与床幔映衬出一片赤棕,淡彩的暗影笼照在赫连熵全身,馨然的寝居在此时生出一种诡谲之感来。

帝王听罢一敞袖袍,站起身来,背手走向景玉甯。

他缓缓眯起眼,沉声说:“玉甯难道不以为,是我放权太过,以致佞臣在外都足以一手遮天了么?”

矮脚柜上壶与杯因帝王起身而笼罩入一瞬高大的黑影,赫连熵伫足在景玉甯临前,深沉地注视着他。

景玉甯抬颚,迎向赫连熵投下来的视线,“放权?”他略带暗嘲地咀嚼这两个字。

对帝王直言道:“陛下与先帝相比,您登基以来如何步步艰辛以稳谋权,如何从李氏太后手中夺回君王主权,臣看在眼中。”

青年笑了笑,接着说:“您言及放权,可在放权之前,分明该有足够的皇权可放。臣斗胆问一句,您齐具充裕的皇权么?”

他这话可谓是大不敬,换做旁人对帝王说出此言,当即就该处以极刑。

但经小美人之事水落石出后,景玉甯在面对赫连熵时不自觉间少了这多般君臣忌言的顾虑,有些话,一旦想到,便顺然地说了出来。

赫连熵薄唇一绷,乌影在烛光之下慢慢被拉长。

景玉甯诛心之能一如既往,无奈在他的皇后面前,帝王一早便无了还击之力。

少过片刻,赫连熵淡下神情,回他:“玉甯见闻通透,是我思虑不全。”

“以你所见,权臣管治可取代君王权掌理民?”尔后,他垂眼问向面前之人。

景玉甯仍直视着赫连熵的眼睛,二人瞳目互对,一深一浅相交,悠光极微,都在彼此的眸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待到片刻,青年回答道:“君王掌及天下权,是天经地义。然而,放权与揽权的初衷则截然不同。予权轻易,揽权极难。陛下在登基前因李氏而皇权散尽,现今逐一从大臣手中收回,只恐更为艰难。”

说话时,景玉甯的眼神乜斜向一侧,目光缓缓睨过矮脚桌上即将凉去的金蚕叶。

尔后便又道:“再者,权臣争锋,君王坐收渔利。终时,鸟尽弓藏即可。”

他复看回赫连熵,目光几近细致地打量着帝王俊逸的面容每一寸,只是吐出口的话语沁骨生寒。

“……就如,陛下赐臣一盏鸩酒,臣遵照饮下便是。”

良晌,青年狭长昳丽的眼睛微微上挑,清凉的言语就如尖锐的薄冰,直击赫连熵的经骨脉络。

他阴然地挑明适才言中之意,气息在瞬时间凝固。只留一张美人绝艳的面容于淡笑间,淬满起阴鸷的戾毒。

肃静诺大的寝殿忽而冷如冰霜,帝王与皇后站得极近,二者相互注视,气势针芥相对。

他们都想在彼此博弈的棋局之中,角逐那立在终末的胜者。故而针锋相对,涌动而较量。

许久过后,直到烛蜡滴垂于灯,掉在糊纸上发出阵阵噼啪响声。久到陆齐已经回来,正端起袖子站在室外长廊上静待帝后传侍。

最后,赫连熵喉咙轻动,漆色双目逐渐渗红。

后来,他低哑说道:“那不是鸩酒。”

男人的薄唇极微地颤了一颤。

“我永远不会再伤害你。”他说。

赫连熵深深凝睇景玉甯沉冷下来的脸,跳动在胸口的心一下接一下淌出灿烈的血来。

最终,他伸出手抚上景玉甯微凉的唇,沿着唇缝划过一到绝望的弧度。

袒言:“这是情蛊,我把我的命,给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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