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玉甯闭上眼,将心中翻涌的情绪压下来。
无论他所猜想究竟如何,都不能在外人面前露出破绽。
“灵儿,将皇上御赐之物收好。”景玉甯转身态度一如往常地对夏灵说道。
“是。”夏灵上前从林英手中接过东西,还没等她退下,便听景玉甯的声音又响起:
“这里有陆齐伺候就行,其他人先下去吧。”
众人拱手退下,陆齐扶着景玉甯坐到一旁的木椅上,他低头问道:“娘娘是有何事吗?”
随着服侍景玉甯的日子渐长起来,陆齐也能从其态度和语气中听出些关窍。
比如方才景玉甯在看到皇上写的几个字时,表情明显不大对,这下又遣走所有人只让自己留下,大体就是有事情了。
景玉甯想了一下,他总不能将自己的疑虑照单全说,于是就换了个说辞,对陆齐言道:
“本宫以前在景府时得过一幅皇上写的字,被父亲珍藏于库内。
本宫曾数次观摩过那字,现下发现与如今皇上所书有些许不同,不知是有何原因。”
陆齐想了一下,拱手道:“回娘娘,关于皇上字体之事,奴才了解不深。但奴才从前服侍湘贵妃之时,曾见过几次皇上的亲笔…”
他说着边看了眼方才林英给景玉甯呈现那几幅字的位置:“奴才所看皇上所书字体,大体就是方才的样子了。”
景玉甯垂下眼沉默,阴影将他的神情隐没在暗处。
“奴才不敢妄言圣上,也许是随着阅历与经历写字也有了变化……”陆齐观察着景玉甯,斟酌地补道。
景玉甯点头:“的确会有变化,毕竟那幅字的年头实在太长了。”
他看了陆齐一眼:“你下去吧,本宫小歇一会儿。”
陆齐拱手后就退下了。
房中只留景玉甯一个人坐在木椅上沉思。
他仔仔细细梳理着自己自大婚后与赫连熵一次次的接触,只觉得越深想越心惊。
其实这不是他一次感受到赫连熵与信中人在举止与性格上的违和。
当日大婚之夜赫连熵的所作所为,以及这之后与他交谈中唇枪舌剑时针锋相对的种种,他其实已经发现赫连熵的性格与这些年同他书信的信中人的性格并无多少相符之处。
赫连熵气势滂沱,英明精湛也满腹经纶。但他比起信中给景玉甯温和含蓄的感觉,更多的却是截然不同地具有极强的攻击力与侵略感。
景玉甯原来早就察觉到了这些,但本能地不想承认也不想往深处去疑心这个问题。
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当初那送信之人是他亲眼看见,也是他亲手将那人画出来。
被派去探寻的更是景家的家仆,那些人自然不会诓骗他。
但现在,一个个证据摆在他的面前,一次次做实着他的猜忌,让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台案上还摆着景安的书信和几张他刚写完,墨尚未干的字。
景玉甯却无心再想这些了,他咬紧下唇,双眼连睫毛都在颤动着。
他从未有过如此不明所以的时候,心慌中夹杂着逃避与恐惧,叫他坐立难安。
他就这样一直呆在屋中,静静地想了整个下午。
直到暮色渐暗,才缓缓回过神来。
屋内的光线逐渐变得暗淡,再过不久宫人就该进来点蜡烛。
景玉甯站起身打开了西偏殿的大门。
夏灵从下午时就察觉出景玉甯的不对劲,她不敢贸然上去询问,于是就一直守在门外安静地陪着他。
景玉甯抬起眼与夏灵四目相对,看清夏灵眼中的关切时,他不自然地稍稍移开了视线,半晌才吩咐道:“灵儿,陪我去一趟政华殿。”
夏灵走上前扶住景玉甯,见景玉甯说话时已经面色如常,心里却有种直觉,少爷一定是有事。
但既然景玉甯不说,夏灵便也不会多问,只是按照吩咐转头让其他宫人准备好撵轿。
景玉甯没再多说什么,他这回没让陆齐跟着,只带上了夏灵前去。
凤轿很快就被抬到西偏殿的院门口,景玉甯在夏灵的搀扶下坐进轿中,他依旧身穿一身单色布衣,头上别着一支简易凤钗。
一些贴身伺候景玉甯的宫人们本有心想上前提醒他见圣上时是否再精心打扮一番,却都被夏灵给瞪了回去。
景玉甯没有理会她们,只是默默地坐在轿里,将帘子全部放下。
厚重精致地窗帘掩盖在轿的窗口,将他的样貌全然遮住。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轿子内前方不大的空间。
他并非自负美貌,只是对打扮提不起什么兴趣,所以也不爱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况且他对赫连熵不过是君臣之情,并无悦己之缘。
他调整着呼吸,把杂乱的心绪逐渐平息下去。
被撵骄抬着的这一路,景玉甯感觉走得很漫长,在撵骄一步步的摇摆中,他记起自己大婚那日也是坐在花轿里面,一路从景府走入皇宫,来到政华殿。
当时他满怀欣喜与对家人的不舍,在骄中强忍着才没能让泪落到嫁衣上。
而如今那样的心绪,已经再也不复了。
“臣拜见陛下,陛下金安。”到达政华殿,景玉甯让夏灵呆在门口,自己一个人走进殿中行礼道。
赫连熵当时正在批改奏章,见景玉甯过来,立刻就放下笔,几步上前就把人扶起来。
“皇后怎么来了?”他看了眼门外,对门口侍卫使了个眼色后就揽上景玉甯的肩,将人带进殿中央:“这天气潮闷,你有何事直接差人过来即可,朕本想去找你一同共用晚膳,你倒自己先来了。”
景玉甯对他笑了笑,没有回答。
政华殿内伺候的内侍已经将凤衣擦拭干净,并排列在龙椅右方。
景玉甯顿脚微微缓了一步,将身体不经意地偏离出赫连熵半边怀中。
赫连熵偏过头看向他,还未意识到怎么回事,便道:“朕吩咐了御膳房多做些冰镇银耳汤,快入座吧。”
“让陛下费心了。”景玉甯颔首。
政华殿依旧恢宏华丽,盘旋在屏风上的巨龙在龙椅后彰显着皇家威仪。
看到赫连熵让宫人全都出了殿后,景玉甯才跟着他一前一后坐到了龙凤椅上。
“臣是来谢恩的,”他这会儿开了口,“陛下所书的几个字祥麟威凤,百卉含英。
长姐若知能得陛下亲自提名定会欢喜坏了,臣先代长姐向陛下为世子谢恩。”说着他又要站起身,被眼极手快的赫连熵一把拉下,直接将人绕过凤椅带入怀中。
“朕言过数次,你我之间不必拘礼。”赫连熵轻嗅景玉甯身上的清香,深眸中带着笑意。
景玉甯簇了下眉,冷淡的神情只在一刻间就恢复了往日的温驯:“能得陛下抬爱是臣之幸。”
赫连熵没有发现景玉甯神情的变换,伸手借着姿势一下下慢慢摸上景玉甯被布衣包裹住的纤细腰身。
景玉甯的身体本就敏感,顿时就绷直了腰背,寒毛也跟着竖了起来。
还没等赫连熵摸上几下,他就挣脱开赫连熵的控制,迅速地向后退了一步,不料龙椅与凤椅挨得太近,他这一动倒碰歪了凤椅的一角带出刺耳的响声。
赫连熵这下才反应过来他是何意,心中当即也升起一丝不愉,声音发冷道:
“你我是夫妻,何致于此。”
他向景玉甯招了下手,指着自己的腿命令道:“过来。”
景玉甯脸色有点渐白:“陛下,臣…”
“朕叫你过来。”赫连熵语气加重。
见赫连熵隐隐要有动怒的预兆,景玉甯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
赫连熵一伸手,再度将他一把拉进怀中,竟然直接坐到了自己的腿上!
“陛下!”景玉甯惊叫出声。
他双手抵着赫连熵的宽肩才不至于整个人被他压得距离更近。
景玉甯闭上眼,暗暗吸了一口气,他是真的抵触与赫连熵有过多肢体接触。
却不想低头时,墨色发丝与赫连熵的黑发交错,一缕缕轻飘飘的柔软发丝带起涟漪。
赫连熵将手牢牢地摁在他的腰窝处,让他不得再有大的动弹。
帝后都在暗中较着劲,一个欲进攻使夫妻更深一步,一个严防死守就是不肯顺从,双方保持着这个姿势,不上不下地僵持许久。
宫人这时端着银耳汤进入殿中,他们都被眼前的画面惊了一刹,随后又赶紧纷纷低下头,不敢再看。
听到有人进来,景玉甯的脸色变得更加不好,他转头看向透入微光的门口处,寻觅着夏灵的身影。
赫连熵轻轻捏了把他的腰肢,看透了他此时在想什么,于是道:“别找了,你那小宫女已经被侍卫带回去了。”
景玉甯身子被他掐得软了一瞬,回头看向他,眼神似有不解。
赫连熵打量着他的模样,不慌不忙地淡道:“她看起来咋咋唬唬,朕不喜欢。”
他与夏灵可以说是相看两不顺眼,二看更生厌,一想到那死丫头这么多年都能和景玉甯朝夕相处,赫连熵就人忍不住有些吃味:“真搞不懂你这么沉稳聪慧的人怎么会带这种丫头进宫。”
景玉甯自然知道夏灵有时性格鲜明桀骜不驯,在宫中不算讨喜,所以平日里一直对她百般提醒,切记让她不得有丝毫冒犯了赫连熵。
其实现在夏灵的态度已经有了很大的收敛,但景玉甯没想到赫连熵竟还是敏锐地察觉出来,并有和她一般见识的架势。
只好就着这个姿势赶紧认错道:“是臣教导不适,还请陛下赎罪。陛下若不喜欢,以后臣就不再带她来政华殿了。”
“是不让她来还是你也跟着不来了?”赫连熵反问他。
宫人在他们交谈时已经把银耳汤放在桌上然后识趣地迅速离开,谁也没敢多留。
“怎么会,”景玉甯勉强一笑,他的脸正处于背光,眼尾处被屏风上返照出金色的光铂:“能服侍陛下,是臣的荣幸,哪里还会推脱。”
赫连熵带有深意地打量他一番,那眼神似在告诉景玉甯他其实早就看透了他口不对心。
桌上的银耳汤随着过堂清风微微泛着波,赫连熵终究还是放过了人,他双手扣住景玉甯的腰,让他同自己一起坐在了宽大的龙椅上。
“先尝尝吧。”赫连熵把面前一碗丰盛精致的银耳汤端给他,“朕让御膳房按照你偏好的口味做的。”
景玉甯缕了下因方才动作稍微凌乱了的长发,随后双手接过赫连熵递过来的玉碗,说完了一声“谢陛下”后,就端起玉碗轻尝一口。
银耳汤香甜清爽,里面的红枣甜香软糯,正是他喜欢的味道。
只是他如今心里装着事,再甜的美食也缓解不了压抑的情绪。
赫连熵边喝边瞧着他的神态,看他心不在焉,就问道:“皇后可是有心事?”
景玉甯摇了摇头,微微笑着回答:“无事,臣只是昨夜做了个梦,忆起了从前的一些事。“
听景玉甯提起自己的以前,赫连熵来了些兴趣,”能和朕讲讲吗?“
“当然可以。”景玉甯颔首道:“以前臣的教书先生曾说,一些隐居于世的才子喜爱以书信向知己往来,他们从不知晓彼此的面貌,却深知对方的习性与品格。时而分享趣事,时而以对诗相赠。”
景玉甯边说边在漫不经意间观察着赫连熵的神情,赫连熵一挑眉,笑道:“这倒是有些意思,”他侧头拂了把景玉甯的长发,问他:“怎么,皇后也有过书信上的知己吗?”
景玉甯低下头,轻轻摆首:“无,家父并不许我与外界过多接触,故而对此有些遗憾。”他抬眼看向赫连熵,状似不经意间问道:“陛下可有这样的知己朋友吗?”
赫连熵无奈地摇头,看着台案上罗列成堆的奏折淡道:“朕从做太子起就每日学得起早贪黑,无闲暇之时。之后父王驾崩,母后掌权,别说书信之友,连朕每一幅亲笔都得被他们过目,哪还能以信件向不知名之人交心?”
这答案与景玉甯所猜无异,他的唇角微微颤动了一下,心口像被狠狠划了一个巨大的刀口,让他疼痛却说不出口。
……果真不是他。
他藏在袖子中的手暗暗攥起,指甲扣入掌中近乎渗血。
“原来如此,陛下这些年着实辛苦了。”景玉甯声音带着轻颤。
说完,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隐约间能品到鼻腔中轻微的血腥味。
现下赫连熵亲口将事实告知于他,将他一直以来不敢深想的答案**裸地摆到了眼前。
这些年与他通信之人并非是大尚国的皇帝,这也就意味着,他的相思相爱其实另有其人。
景玉甯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个天大的笑话,让他无言以对却又痛不欲生。
他一时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竟让一切偏差得如此离谱。
恍惚间,他似乎听见赫连熵温柔地和他说,若他想要,他们可以从现在开始做彼此的信友,对诗谈心岂不乐哉。
景玉甯苦笑一声,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从他美丽狭长的眼眶中流了出来。
一滴一滴越涌越凶,划过脸颊沿精巧的下巴滴下,湿润了他整张绝色的面容。
他视线模糊地看向面前对他这举动不知所措的赫连熵。
他的嘴半张着,酝酿在喉间的话语在即将说出口时终究被理智强行咽了回去。
不是赫连熵的错,景玉甯痛苦地想着,
这一切……是他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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