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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禄宫堂皇富丽却寂静如斯,太后手里拿着和田暖玉在烛灯下来回摆弄着。
洁白的玉在火光下通透润泽,把她捏着玉石的手指都给蕴温了些。
岑儿放轻脚步走上前,给太后斟上一壶新茶,再拿起羊角梳沾上茉莉水与花油为太后鬓起头发。
太后此时刚卸了冠顶,长发垂散披下,难得没有任何珠宝装饰在上面,看上去比往日里近人了些。
她把和田暖玉拿至眼前,眯起眼细细地盯着,过了会儿又看向桌上放着的一只布锦囊,自言自语般低问道:“这暖玉确是天下罕见,不过凡是从外进奉给皇帝的珍品不都该有个与之配套的箱盒吗?为何这东西却独独用了个不起眼的锦囊包着?”
岑儿边给太后理着头发,边也看向桌子上放着的锦囊,答:“回太后,奴婢听说,外头上贡时确实有个精致无匹的箱盒装着,只是皇后好似特别不喜那箱盒,皇上送他没多久就给扔了。后来不知为何又想到送给您,这才命人用金丝做了个锦囊来装。”
太后听完后,勾唇冷笑一声,把玉放到桌上,用被温润的手指打圈揉着自己的颞颥,言道:“景玉甯当真是不简单阿,这才多久,就把熵儿哄得这般宠他。”她眼神里隐隐带起阴郁,语气暗讽道:“为了他,熵儿不仅开创了大尚国有史以来头一例帝后同朝,甚至都能不顾与哀家的母子情分了。” 她“呵”了一声,想到过往不禁有些忿恨:“哀家当时就不该信那些个传言,景怀桑的儿子能是什么好东西!”
岑儿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下来,向下观察着太后的脸色不敢应声。
福禄宫寝殿的烛火点了有上百来个,照得殿中既暖而亮,可正是因如此,此刻太后面上的阴沉才愈发显眼。
会了半会儿,太后重新拿起放在身侧从不离身的白色玉如意,沿着如意光润顺滑的平面抚了几下,两指修长的护甲碰到玉上发出叮叮的响声。
自打李俄死后,她便彻底觉察出了不对,于是把自景玉甯进宫以后所有的事情里外里都想了一遍。这一想,她是越回忆越不对味,越琢磨越心惊。
算起来,从起初到如今,她一共和景玉甯也就打了不下三次交道,可次次却都是被景玉甯扮猪吃老虎地给蒙混了过去。他在她面前一直显露出一副自己心智与气量不足的模样,性格也庸碌软弱在后宫急需依附,以此让她放下戒心,反而每次都把她当成了刀子使。
她岂能容忍被一个小辈如此戏耍?如今她与景玉甯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太后凌厉的双眸浮现出景玉甯的样子,随即又化为粉碎的瓷沫烟消云散。
除掉景玉甯这件事,在她看来早晚能成。
帝王的情意何其凉薄,她是过来人,又怎会不清楚。
曾经她一一杀死那些被先帝宠到了天上的贵人贵妃时,先帝最后连眼都没眨一下。
男人的爱是欲与冲动,浓烈劲儿过了也就该换下一个了。
赫连熵现今喜爱景玉甯,能护他一时,可当这新鲜劲儿一过,厌弃了他又想去寻下一个,那到时候景玉甯是生是死于他而言又有何干?
帝后步入那时,便像极了她与先帝……不过她是幸运,先帝终是没能杀了她,只是这份幸运,她断然不会留给景玉甯。
“岑儿,你可知皇后给哀家这份礼的意思。”半柱香后太后把玉如意放到自己腿上问向岑儿。
岑儿斟酌了一会儿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能摇了摇头,说:“奴婢愚笨,请太后赐教。”
太后倒没怪罪她,手上又摸了把玉如意,让她继续拿梳子一下下鬓着头,同她讲道:“他是在向哀家示威呢,以此来告诉哀家,哪怕哀家与湘容联手害他,他依旧能稳定如山,专宠后宫。”
岑儿边伺候边这么听着,见太后愿意和她多说些,就顺着言道:“太后睿智,可就凭他也配?奴婢只是担心,皇后为何要扔了箱盒改用锦囊来把东西送给您,这其中若是有诈……”
太后闭上眼,感受着鬓发与揉按的力道,“你啊…”她呼了口气,红唇一启:“好歹在宫里陪哀家呆了这么些年,还看不出宫里对用字的忌讳么。”她边说着边把胳膊一伸,拿到锦囊在手中磨了两下,道:“箱盒,箱同湘,湘容的湘。景玉甯阿,到底是没从大婚夜的屈辱里走出来,有些东西同音不同字的,忌讳着呢。”
岑儿这回听明白了,刚点了点头准备答话,就又听太后说了一句:“只是他也未免太小看熵儿对湘容的感情了,还是年轻啊。”
这句话倒是又让岑儿有些不懂了,她歪下头想着太后的意思。
而今赫连熵为了维护景玉甯是如何待的湘容,她们这些人也都是看着的,所有人都觉得湘贵妃算是完了,无论是样貌还是才学,她与皇后之间都没有什么可比的。现下皇上眼睛里只装得下皇后,又怎还会看得上她?
她打量着太后,而后轻声问道:“太后是说,皇上其实比起皇后,还是更爱湘贵妃吗?”
太后动了下护甲里的手指,只道:“哀家虽不知这两个人他究竟更爱哪个多些,但哀家看得出,稚子时的心动是熵儿最割舍不下的一段情,他对湘容纵使一时气恼,也不会真就此彻底厌弃了她。”
岑儿这回听明白了,赞道:“太后真是英明,若说这天下间最了解皇上之人,莫属于您了。”
她为太后理完了头,走至正面蹲下身,太后把玉如意往上挪了挪,让她开始捶起腿,便听她细声问:“太后的意思是不是湘贵妃还有复宠之可能,所以您会继续与她合作?”
太后却摇了摇首:“你又错了。”她缓缓睁开眼蹙起柳眉,有些嫌弃地道:“湘容太过蠢笨,这一次就差点害得哀家也跟着搭了进去,往后哀家还怎会与她合作?”
她凤眼里凶狠凌砾,用沿桌的手撑起下颚,阴森道:“如今是时候把她给撤了,她也好,景玉甯也好,只要这后宫还在哀家手里,他们谁敢算计哀家,就谁也别想好过。”
岑儿听着这话,随之也弯起狡黠一笑,手上给太后捶按的力道不减:“太后见识卓越,就算那景玉甯再怎么狡猾,也不过是只小狐狸罢了,他们又哪里会是您的对手。”
太后稍稍扬起下颚,手肘垫琉璃丝线的软枕之上,她又慢慢闭上了眼,另一只手抚着玉如意,鼻息轻轻地呼吸着。
福禄宫繁花似锦高大奢靡,从正殿的大门看去,太后正闭目养在宽厚的躺椅上,洁白的玉如意似是发着微弱的光,犹如一幅西域的油画,高贵中不甚寂寥。
……
“娘娘,福禄宫开始有动作了。”陆齐上前弯下身对景玉甯低声禀报道。
景玉甯这时正在政华殿的寝宫里作着画,闻言收笔抬起头,转向陆齐:“说。”
陆齐一拢拂尘,回道:“是娘娘,奴才得知福禄宫方才传人去了趟霜月宫,湘贵妃如今被禁足,她们是悄悄去的,”陆齐用指头摆了个数,说:“只是那些个去到霜月宫的宫人里,有几个是坤明宫中伺候娘娘您的人。”
景玉甯登下便知晓太后接下了此局,他笑了下,口气似带着些调侃道:“坤明宫里湘贵妃的人是清了,留下的可不是太后的人了么。”
听他说到湘贵妃的人时,陆齐绷紧唇把头不自在地稍微低了下,景玉甯淡淡地往他这儿瞧了一眼,而后把笔放进笔洗里涮几下,直到笔上的颜色已干净了,又把笔拿了出来。
“走吧,”他直起身,把画笔放到笔架之上摆好,对陆齐说道:“今日皇上出宫不在,你随本宫去趟霜月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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